1942-1943
当乙井河野带着女儿和四个儿子第一次来到集中营时，带刺的铁丝网将他们和外面一望无际的沙漠相隔开来—沙漠里山艾树颜色惨白、斑斑点点，沙子硬邦邦的，树形仙人掌伸展开来有如巨大的叉子，一个个孤立的小山丘好似一次次微型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熔岩逐渐凝固在那里，脚下广袤无垠的沙粒和沙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集中营被分成三十多个街区，由街道或防火道隔开；每个街区包括十四个营房，外加一间公用澡堂、厕所、洗衣房以及食堂。河野家是最后一批到达集中营的，被分到第72区，紧邻沙漠。
那年秋天即将到来时，乙井还在适应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孩子们早就融入了新环境，只有她在医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清晨，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贪恋早晨的凉意，即使是在这间只有20英尺宽、20英尺长的狭小的屋里。不过，上午一过半，沙漠的热气就变得越来越灼人，小屋里的空气也逐渐让人窒息，最后乙井不得不出门去。阳光下，营房的影子细细长长，她一般会坐在那里打发时间，呼吸着满是油腥味的空气，久久地盯着不远处的沙漠。她的视线开始慢慢模糊，起初还能依稀辨别绿色、褐色和灰色，到后来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沙漠中的景象变成了斑驳陆离的色块，在懒洋洋的微风中漂浮。就连那些背着步枪、带着刺刀在营房边巡逻的士兵们也好像成了沙漠中的动物，在一望无际的野地里滑行、跑动。
过了一会，乙井就完全不在意沙漠的存在了，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就像个寡妇，只有神灵们才知道她的丈夫诚司的下落。或许就在此刻，在她慢慢喝着食堂垃圾堆里扒出的锡罐里盛的温茶水，他正从神灵世界里俯瞰着她。
原先在大农场镇，乙井的生活可谓是丰富多彩，她和雅子一起在家里过着悠闲生活。她照料花园，不露声色地向来品茶的朋友们展示她的花坛摆设，她还在"日本妇女协会"做些社区工作。战争爆发，她和诚司花了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给毁了。
*
从乙井平日喜欢坐的位子望去，能看到食堂一角。一块大铁板悬挂在屋顶下面，让人想起炎炎夏日里奄奄一息的金枪鱼，它黄色的尾巴正在变得僵硬。每到就餐时间，就会有位厨师出来拿着根铁棍敲打这块板子。越过食堂，她能看见穿插在营房之间一处窄窄的篱笆。当眼前的哨兵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他迈着整齐化一的步子，一只手握着肩上步枪的枪柄，另一只手在旁边像个钟摆似地摆来摆去。
营房在他们来时的那周才修完，可处处都是剩下的残渣，水管和污水管道也暴露在壕沟里，任凭雨打风吹。人们好像都不敢动弹，因为动一下，地面上、地板上还有窗台上的灰尘就会四处飞扬。在营房里，在外面的空气里，灰尘简直是无孔不入。尘土的霉味夹杂着重重的沥青味在她的鼻孔里挥之不去。
其实她不应该太感意外，战争爆发的头一个晚上联邦调查局就逮捕了她的丈夫。诚司是社区的负责人，他有自己坚持的立场。捐赠，总是为了捐赠—捐赠日本的学校、佛教的寺庙、每年社区的野餐、还有"歌舞伎协会"。"捐赠、捐赠、捐赠，我都快被它给毁了，"他以前总是这样抱怨。或许他说对了，他不仅是日本战争救援物质基金最大的贡献者，还是这一运动的主席。当日本成功偷袭珍珠港时，诚司说他觉得很自豪。他和一帮朋友聚集到农夫协会，在那里他们喝着日本米酒，对着天皇高呼"万岁！"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显示男子汉气概。男人就是这样。这么做既愚蠢、又草率大意，但他们就是情不自禁。
现在诚司走了。大家说被带走的人会被作为叛徒处决，这没准正是诚司想要的，为荣誉而牺牲。这样对他倒好了，不用和警长打交道，不用理会银行派来的要求偿还贷款的人，不用畏惧那帮恶人，正是他们的到来使得房子被洗劫一空。乙井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些日子的，整天担忧、整理财务、付账单还有收拾行李。到达营地一星期后，她彻底垮掉了。
营地医院出院后，乙井的面容憔悴了很多，下巴和面颊上的皮肤变得松松垮垮，而且干巴巴的。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劳累和担心使得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满头黑发。 她才四十九岁， 可是现在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她原来喜欢积攒雨水洗头来增加头发的光泽；她还会小心翼翼地拔掉任何一根新的白头发。现在白发太多了。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惊讶于她和她的孩子们居然还活着。美国政府把他们带到这片荒凉的沙漠，让他们与世隔绝，如果不是为了除掉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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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岛先生让乙井开始思考生存这个大问题。他说他带了一台短波收音机到营地。他不敢给任何人看，因为害怕被没收，但是会时不时给大家报道他从日本新闻广播收听到的消息。他说，日本在太平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至于美国舰队，即使逃过了珍珠港一劫，现在也沉到海底了。日本军队正准备对美国本土发起一次大的进攻。
"进攻开始的话，河野夫人," 中岛先生告诉乙井，"我们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美国人会为了保命而跑路。他们会把我们扔在沙漠。食品供给也会中断。除非日本军队到达，不然我们生存会有很大问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乙井有了面包屑的想法。
她决定每天只吃两片早餐时发的土司，其它用餐时间发的面包则存起来。毕竟难以做到不吃早餐的土司，因为有时候没啥别的东西可吃, 如果他们看见她把面包藏起来，她很可能就连那一丁点面包都拿不到。
营地里的厨房由日本人自己管理，他们对食物格外小心。至少在乙井看来，女人会比男人领到的食物分量小，体型大一点的人分量也会相对多一点。但是在每顿饭上，每个人都会无一例外地得到两片面包和相同分量的食糖。发放食糖的女孩每次都会用一把小刀把舀糖的汤匙尖上的糖刮平，这样可以确保每个人得到的分量都是一样的。
乙井喜欢喝甜一点的咖啡，那天她只有半杯咖啡，但是希望能得到整匙食糖。当女孩从汤匙上刮掉一半的食糖时，乙井试着解释自己的意图，但是女孩很年轻，而且她听不懂多少日文。
"一杯咖啡，一匙糖；半杯咖啡，半匙糖，欧巴桑，"女孩带着娃娃音的日语说道。就这样那天她喝了一杯加了半份糖的咖啡，可是这种愚蠢的做法简直让她想大哭一场。
每天乙井都会把她午餐和晚餐时领到的两片面包藏在自己的上衣里带出来。回到营房后，她会把面包放在热盘子或者油加热器上烤一烤，烤好后再把面包片弄碎倒进空的面粉袋中。在孩子们眼中，这样的举动很傻。
雪子说："中岛根本就没有短波收音机，这谁都知道。 他都是胡说八道的。"
"雪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和别人不同。你在日本受的教育，你（应该）知道日本精神。"
"日本精神确实是日本精神，"雪子说。"中岛可不同，他是一个幻灭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就是觉得愤怒，因为战争爆发时，联邦调查局没有逮捕他。他说他才是美国真正的威胁，他和父亲或者他的朋友们那些资本主义中产阶级不同。现在他希望日本能赢得战争，因为他认为这可以加速美帝国主义的灭亡。"
米奇的措辞还要尖锐些。"妈妈，你不能再听中岛的话了。他疯了。日本正在节节败退，没有机会打赢美国。他们在珊瑚海，还有途中已经失掉了一半的舰队。妈妈，他们正在丧失主动权。你得做好准备，日本很快就会输掉这场战争的。"
对于幸来说，她们营房中墙上靠着的碎面包袋子让她觉得尴尬不已。她希望能拿毯子把这些袋子遮起来，因为她不想让朋友看到，但是乙井是不会让她那样做的。面包屑需要通风，这样才不会发霉。
只有宏对他妈妈攒的面包屑有点兴趣。他说这是很好的沙漠食物，而且可以用来捉老鼠。当她问他为什么想要捉老鼠时，他回答说老鼠可以吃，而且可以用老鼠作为诱饵让更大的动物上钩。
"平野叔叔就拿夹子抓了一只野猫，他在自己的炉子上把猫给煮熟吃了。"
乙井笑了起来。"宏，是你瞎编的吧。"
"不是的，妈妈，我说的是真的。他让我们尝了点。味道不错。我们还吃过响尾蛇。我们自己杀的，是条很大的响尾蛇。"他伸开双臂说。"我们在沙漠里和土豆一起煮了吃了。"
"你们怎么弄熟它的？"乙井禁不住自己的笑意。
宏有些恼火了。"我们就是吃了，就是吃了！"他叫嚷着。"我们把肉和土豆裹在泥巴里，然后扔进火里烤。吃起来味道很好，像鸡一样。"
儿子的愤怒让乙井吓了一跳。
"宏，我不希望你去抓蛇，蛇可危险了，"她说。
"没事，我们知道怎么做，平野叔叔教我们了。"
平野先生长得像个野人，他那两只小眼睛通红通红的，头发凌乱不堪，而且胡子拉楂。他的孩子们看上去也和他一样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他们有可能真的吃了野猫。乙井希望宏不要总跟他们混在一起，可她能阻止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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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生命中曾经有过被遗弃，孤零零一个人的经历，那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父亲选择为了尊严结束自己的生命。尽管曾是一位级别低下的武士，她的父亲却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觉得他人生最大的失败是在1877年那次大的叛乱中没有随西乡隆盛而去。相反，他活了下来，甚至活得比他妻子还长。他虽然出身高贵，可家道中落，最后也没剩下什么东西，他很多年靠着在一所学校教书，时不时再卖点家里留下的宝贝来维持生计。他死的时候经常酩酊大醉，挥霍一度，但是死得倒还高贵，用他自己的手结束生命，非常像二十多年前西乡和他的追随者的做法。
她的父亲离世之前，安排乙井住在村里的酒商后藤家。乙井永远也弄不清他到底付给后藤先生多少钱，但她怀疑钱来自于一把家中祖传了12代的宝剑，他把它给变卖了，这把剑价值不菲，父亲一直保存了很多年，无论在多么贫苦和艰难的条件下都没有卖掉它。即便如此，她在后藤家的境遇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可能还不如一个女佣。她睡在一个凹室里，挨着厨房，而且她总是早晨第一个就起床，然后就忙着生火准备早茶。
有一年，在新都神社那里每年都要举行的歌舞伎节上，鱼商河野先生和后藤夫妇交谈了一阵子。当他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草垫子上时，他好像在打量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我叫乙井。"
"乙井,"河野想了下。"我看到你在观看早一点的表演。你好像非常懂那出剧，包括它的细节部分和复杂之处。孩子，你多大了？"
"我十七了。"
"她一天都没生过病，"后藤太太插话进来，"壮得跟头牛似的。至于聪明不聪明，你知道如今的孩子都是啥样，河野，但是这个女孩，我敢说，是个好帮手。"
乙井感到震惊。她从未从后藤太太口中听到过这样的恭维话。她寻思着这是后藤太太从她丈夫的葫芦里呡了几口米酒的缘故。
很快，在接下来的那个月，面店老板山崎先生登门拜访，他还带来一张照片。他解释说，河野先生，那个鱼商，想要促成乙井和他在美国的儿子的婚事。诚司河野那时26岁，在美国已经有七个年头，而且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农场主。
照片先是给后藤先生看，然后给后藤太太，最后传到了乙井手里。
河野先生的儿子看上去有些异国情调，倒并不是因为他穿着西方人的衣服，而是因为他站立的时候双腿交叉，左胳膊肘搭在一张雕刻华丽，装潢不错的椅子靠背上。这样的姿势让乙井觉得太随意，太不严肃了。他的头发也长得出奇，像西方人一样分向一边。
"新郎会承担所有的开支，"山崎先生说，"包括新娘的衣柜,还有所有去美国所需要的东西。她坐头等舱去。"
"那行,"后藤先生说。"他在美国应该干得相当不错吧。"
"他是一位成功的农场主，也是受人尊敬的社区领袖，"山崎说。 "才26岁就拥有了这一切！虽然我称他为农场主，你们可千万别把他想象成在一块可怜的稻田里整天弄得一身脏兮兮的。为什么？在美国，一个农场很可能有我们整个村子大。"
"哦，"后藤夫妇张大嘴巴惊呼。"一个人怎么能弄得了这么大的农场？"
山崎不加掩饰地笑起来。
"后藤，你不会明白的。在美国，农场主不用干什么活。他就像个地主一样。他手下有五十个组，一百号人。还有马。诚司河野给他父亲写信说他拥有十一匹马。"
山崎先生没有接着说，而是停了一会，好让后藤夫妇弄寻思一下他刚才说的话，然后他又开口了，"当然我明白你们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
"时间？"后藤夫人说。"我们还需要什么时间？ 乙井她当然会接受。"
当然，乙井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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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井带着行李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的新丈夫诚司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穿越了加利福利亚的心脏地带，最后他们毫无预防地到达了大农场镇。乙井已经被旧金山一座座大房子和车水马龙弄得目眩神迷，所以当看到她以后即将生活的那个小镇时，她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让她不得其解的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中居然有这么一个地方。
一个叫钟田的日本人驾着一辆马车来接他们，马车穿越了大农场镇的主街。乙井被拥挤肮脏的街道两边那些临时建筑给吓坏了。尽管看起来是生意场所，它们却在风中摇摆，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镇上人很多，黑皮肤和白皮肤的都有。中国人很好辨认，因为他们留长辫子。但是日本人看起来却很奇怪，他们穿着西式的服装，头发剪得很短。诚司说，大部分黑皮肤的人都来自墨西哥，这片土地上最初的居民。
快出镇了，马转向右边，沿着一条狭窄的泥泞小路前行。现在乙井看到这块土地的确得到了耕种，尽管日本的农夫们不会允许出现这样不整洁的田地。收成过后腐烂的残余满地都是，好像都到了山那边，夜幕降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周围的山脉轮廓。
就在马车沉重缓慢前行时，她在想自己的新家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日本时，她见过西方城市和乡镇的图片；旧金山的房子高大华丽，有着尖角屋顶和华丽的游廊，廊柱精雕细刻。在这块平原上，那样的建筑很快会脱颖而出，然而她能看到的只是光秃秃的土地。
"我们很快就到了，夫人，"种田说，他把她当作屋子尊敬的女主人来称呼。"营地就在那排树边上。"
当他们到达后，乙井看到钟田所说的"营地"就是几栋挨在一起的建筑，它们由没有喷过油漆的松树板搭建而成，由于长期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松板的颜色已经发红。钟田指给乙井看主房旁边的食堂、厨房和澡堂。厕所和马厩离得稍微远一点；它们旁边是风车和水塔，俯瞰着整个建筑群。
"房子就在附近吗？" 乙井问道。
"房子？它就在那里，"诚司指着主营房回答。"我住的地方在尽头。我把它隔成了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厨房里还有自来水，"他自豪地说。
卸下行李后，诚司说他去安置马和马车，他让钟田把乙井安顿好。"很快你就得学会照看马了，"诚司对乙井说。"这匹马和马车现在是你的了，你去镇上买生活必需品的时候用得上它们。"
乙井看了看那个还在喘气的巨大的红色胸膛，使劲咽了下口水，什么也没说。
当城司离开他们的视线后，她问钟田，"他真的有十匹马吗？"
"哦，还不止呢。这里就有他十匹马，他租的另一个农场里还有十匹。"
"那他手下真的有一百号人为他干活？"
"有时候还不止这些，"钟田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里，但是高峰期，至少有五十个工人住在这里。"
"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哦，你知道，我们都是单身汉，要不了多少地方。"
这样看来，山崎先生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有撒谎。不过，直到很多年后，乙井对于美国生活的看法才和她最初所期待的相接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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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留三个月后，乙井有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她的时间都被这项工作占据了，为此她一个月能拿16美元。除此之外，食堂还是营房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无论是从华盛顿会派来什么样的官员，还是太久保夫人的白人情人那个月给她送了什么，在那里都能知道。正是通过这份工作让乙井第一次听说了"忠心联盟"要把二世弄到美国军队里去。她对这一想法感到恐惧。米奇也牵扯进去了，他没有办法。
一天晚上，当她离开食堂时，她注意到储存室的门还开着。她正准备走过去，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见有个男孩两手拿着土豆从里面跑出来，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男孩，他们手里都拿着土豆。其中一个是宏，她想冲着他大叫，可她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毕竟在她的衣服里还藏着厨师允许她带走的六片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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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乙井两个面粉袋里都装满了面包屑。也就在那时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沙漠风暴。那天乙井正在朋友冈本夫人家，她家和乙井住的地方隔几条街。说起来已经进入了十二月，那天却异乎寻常地暖和，而且气压很低，不过她们也没觉得会下雨。突如其来的猛烈风沙让她们都惊呆了。天空暗沉下来，温度也骤然下降，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抓住了太阳。天空被闪电划破，伴随着可怕的噼啪声和撕裂声，接着就是巨大的雷鸣声。暴雨倾盆而下，好像天空一下子被撕开，飓风抽打着营房的墙壁。乙井和刚本夫人还没来得及关上窗户，雨水就开始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乙井脸色变得惨白。她道歉说她得走了，接着她冲进了倾盆大雨中，也不管朋友的敦促，让她等暴风雨停了再走。大雨让她无法看清眼前的东西，她跌跌跄跄地走过了防火道，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当她穿过一块空地的中间时，她惊恐地发现迅速蔓延的雨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双脚。当她抬起头，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防火道已经变成了一潭还在扩大的泥水。整个营地伫立在一片汪洋中。
外面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营房看上去好像被奇怪地遗弃了，好像住户们也被凶猛的洪水卷入了沙漠。乙井继续往前走，但是举步维艰。洪水已经没过她的脚踝，有些地方甚至还淹没了她的膝盖。远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闷闷的雷声。雨水拍打着她的脸颊，阵阵狂风几乎要把她推倒在翻滚的洪水中。
乙井最终勉强到达了原本该是路的地方。她想要到高一点的地面，于是费力向前走。突然，她脚下的地面坍塌下来，她完全站在冰冷、浑浊的水中，半个身子都被淹没；她忘记路边的阴沟了。尽管水还没有没过她的腰间，但是在急流中她站不稳，很快她被冲到了十字路口，还好她抓住了阴沟一头的水闸门，她吊在那里喘息了一会儿。等到她爬到路面上时，风暴的强劲势头在慢慢减退，但是雨水还是继续敲打着她的脸庞，就这样她踉踉跄跄，精疲力尽地回到了营房。
当她到达营房后，她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其他人没有打算回来。正如她所担心的，窗户全都开着，地板被水淹没，面包屑也湿透了。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不管有没有人听到。就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她发出尖利、哽咽的吠叫，她把愤怒化为了尖叫，窗外的雨声不停，滴滴答答；风声不断，呜呜咽咽。她怎么会这么愚蠢，这么大意？
那天晚上，她试着把面包屑烤在油加热器上，可它们全都给毁了，而且闻上去已经有股潮味。不过，面粉袋还能用。她不得不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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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营地的生活了近两年的时候，父亲得以再次和家人团聚。当他看到从屋椽上吊下来的面包屑袋子，他询问是怎么回事。乙井告诉了他。要是放在过去，他肯定会嘲笑她，可这次，他只是微笑着说，"嗯，主意不错。你也搞不清楚，你不用像我们那样和中岛打交道—可他是个激进分子；你没法相信他。无论如何，你做的是件好事，这需要勇气。"
丈夫的话让乙井感到温暖，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和丈夫如此贴近。一周后，为了腾出更多的地方，她开始扔掉一些面包屑。一个月后，它们全都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