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

伊格言

Illustration by Legend Hou Chun-Ming

根據自由落體力學公式(h=1/2gt2),若空氣阻力不計,則任何物體自海拔兩萬八千英尺之高空墜落至海平面,其需時均長達44秒。而根據等加速度公式(v=gt),其撞擊海面之瞬間速度,則高達每秒431.2公尺。

堂姊和姊夫來到我們這桌敬酒了。

這是我堂姊的結婚喜宴。整個飯店大廳就像起飛時分的機艙一般鬧烘烘的。大概是遲到的緣故,我一來此,便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到這桌來,坐在一大堆我完全不認識的「親友」中間。整桌十二個人我只認識堂妹而已。(奇怪,怎麼會把新娘的妹妹塞到這種地方來?)原先我發現堂妹時還反射動作地想向她打招呼呢。但她立刻便把頭轉開了。

我們便這樣尷尬地坐在同一桌上。整場婚宴裡我們都在努力避開彼此的眼神。我們總像是兩個故障的風向器一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且在眼神不經意地交會時焦距渙散地假裝沒看見對方。
直到堂姊來敬酒的時候。

現在穿著新娘白紗的堂姊來敬酒了。她的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漆般的彩粧。或許是因為盛裝的束縛,她的動作看來有些僵硬不自然。但她似乎不吝於展現她的應酬功夫(儘管她明知我與她之間的陌生尷尬尤有過之)。她特地舉杯向我笑著說:「哎,堂妹你別害羞嘛。明年就換你嘍。你要知道,我們可都是錯過了那班飛機才能有今天的哪......」

那班飛機?什麼意思?

啪。(雪盲。)

那是我八歲時候的事了。

那大概是為了慶祝我阿嬤六十大壽而特地安排的,一次計畫周詳,規模盛大的家族出遊。幾乎我父系這邊的整個家族(我父親、兩位伯父、叔叔與姑姑)全都排除萬難到齊了。那時我們總共訂了二十二張飛往日本的夜航機票;卻在出發的前一刻接到阿嬤突然中風的消息。所有的親戚們連夜趕往醫院探視阿嬤,但在到達醫院之後,卻在病房的電視新聞上得知發生了空難。那飛機已於航程之中墜毀在海上,機上二百三十七名乘客與機組員全部罹難。阿嬤突來的急病卻陰錯陽差地拯救了整個家族。當下也真不知是該慶幸或悲哀......

也就是那樣,我和堂姊這才尚且還能長到這般足以結婚宴客的年紀的。

而小時候,我和我的堂姊堂妹其實是很熟的。

那是小學時候的事了。堂姊和堂妹是我大伯父的孩子。我們彼此的年齡差距都不大,念的也是同一所小學。我甚且與堂姊是同年的。因為小學的放學時間較早些,放學時分我們的父母都尚未下班;於是我們便會先一起回到學校附近的阿嬤家裡,做些像是寫功課、看卡通、玩紙娃娃一類的,小女孩們會做的事。直到晚上六七點左右,上班的爸媽和伯父伯母下班了,才到阿嬤這裡來,將我們各自接回家。而寒暑假的時候,這樣的狀況便會延長成半天或一整天的時間。

原本都是那樣熟悉的。那些日子裡,我們在每天即將分離的晚餐時刻,總是親愛而興致高昂地討論著明天遊戲的主題,並分派著每個小孩負責攜帶的配備物事。(啊,如果是到屋後紅板門外的小巷裡玩跳房子或橡皮筋跳高,那就得準備些串結好的繩圈和粉筆。如果想辦場人偶娃娃談戀愛結婚的家家酒,那就得記得帶些鍋碗瓢盆杯筷和娃娃的美麗紙衣。如果要玩醫師看診的遊戲,那就得找來針筒藥水瓶和用剩的包藥紙......)

(我們在那間安靜的,午後陰涼闃暗的公寓裡寂寞地玩著小女孩們的遊戲。阿嬤在裡間安靜地午寐著。有一點風、一點靜脈般的暗藍微光在青白色的四壁間無聲遊走。啊這是芭比。這是安琪。芭比和安琪的一天。她們上街去買菜。她們去和男朋友約會。她們去喝下午茶......)

(人偶娃娃。紙娃娃。她們睜著美麗而空洞的大眼。她們穿著如描金紙帛一般華麗繁複的禮服。她們華服上的模糊圖案因暗藍色微光的點描而在黑魆的靜物背景中一閃一爍。在那個陰涼闃暗,恍如地底窖穴的公寓房子,她們僵硬地搖擺著身軀,無聲無息地在冰冷的地磚上遊走飄移。我感覺那記憶中整個畫面的景物,都像是某幅被懸吊在移行軌道鏡頭前的神秘畫幅,隨著攝影機的緩慢推進而如水底伏流一般暗晦擾動......)

啪。(閃光燈。照相機的閃光燈又閃了一下。)

我抬起頭,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大夥兒沒事似地繼續湯水淋漓地掠食著滿桌豐盛的菜餚。有一對我不認識的夫妻(他們大概是男方那邊的親友吧)手忙腳亂地哄著他們突然哭鬧起來的幼兒。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方才那突兀地切入曝亮了周遭背景的閃光燈。

也難怪。原先在這場喜宴尚未上菜動筷之前,全場來賓們還聚精會神地看著堂姊和姊夫特地製作的Power Point時,這大廳的燈光便曾經跳電一般地曝閃了幾次。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吧。

那些夾藏在一張張攝相畫片中的燦白光照。(不對。看Power Point時,大廳的燈光不是調暗的嗎?難道那擰眉眨眼、宛如臨終者意識畫面之失焦的,一跳一跳的曝閃,都只是我的幻覺?)有時我們看見他倆情侶出遊的畫面。(某個不知名的海灘。男女主角皆一身草帽背心短熱褲的打扮。褪隱在他們背後夕暉照耀下的海洋,竟像是符合某些夢中的昔日想像一般,整幅碎散漂浮著金黃色的光。)有時我們看見一些搞笑的居家生活照。(各位。現在新郎下班回家了。新娘立刻跪在櫥櫃前恭敬地為他拿拖鞋。這一切的一切都預示了他們婚後如膠似漆三秒定型的恩愛......)(這時底下的觀眾席裡冒出了一句促狹尖細的男聲:「老公,你轉來啦?我來給你放燒水......」頓時全場大笑。)有時是一些造作虛假的浪漫異國風情或公主王子甜蜜親親照(那些在人車喧雜的安全島或捷運軌道陰影下的線形公園裡硬裝出來的抽筋姿勢)......

啪。(雪盲。雪盲般的光亮。)

但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和堂姊堂妹竟然變得如此陌生。堂姊她們搬到市區的另一頭,幾年後和我上了不同的國中。我們再也沒能像從前一樣玩在一起了。其間甚至還陸續傳來一些堂姊功課退步、被編入B段班的消息。(這些大概都是從其他一些碎嘴的親戚那兒輾轉聽聞的。若是問起伯母,她會陪著笑臉不著痕跡地把話題支開。)之後我國中畢業,開始穿起白衣黑裙每天忙著趕公車上市區中心那所有名的女子高中。而堂姊則是進了一所名聲甚差的私立高職混起太妹。似乎還有人曾看到她在西門町和一票飆車少年模樣的傢伙勾搭在一起,在深夜裡叫囂著追打一名落單的年輕人......

啪。(銀幕一片空白。圖像隱沒入光。)

接下來便是堂姊的自殺事件了。
我想起那次到病房裡探視堂姊的情形。那是堂姊在認識現在這位姊夫之前,一次毀滅性的戀愛。

據說那其實是個有妻有兒的中年男人。像是所有廉價愛情小說裡的俗濫故事一般(我想像著,我的堂姊像那些依照公式粗製濫造頭手倒裝的、壞掉皮影戲偶般的小說角色,從自動化生產線的模塑機器出口處,一個一個地被丟出來),堂姊愛上了他。那可能是堂姊結束太妹生涯的關鍵。她戒掉了所有太妹的習性,丟掉那時流行洗得泛白破洞、髒布鞋一般地爛喇叭牛仔褲,換穿起洋裝和長裙。她留起長髮,把古怪的叮咚大耳環換成小女人的細緻項鍊。她說話變得細聲細氣且矯揉造作......

但接下來花系列的連續劇便上場了。堂姊知道了那男人有妻有兒,便開始吵著央求他離婚。有一次在某家百貨公司門口撞見他,身邊是他的老婆與小女兒;幾個人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門口鬧了起來。據說堂姊還激動地當場下跪求他老婆成全他們......

後來堂姊便在家中割腕自殺了。
聽說情狀之慘烈的。當時那流出的血可是染紅了整個浴缸。還好及時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撿回一條命。

我記得那時我曾特地到醫院去探望堂姊。到的時候她正在睡。她的左腕上纏著厚厚一圈繃帶(從那以後,堂姊便總是戴著手錶或手環等飾品來遮掩那上面的疤痕)。她的臉色慘白如紙。那是一種侵略性極強的慘白。有某個瞬刻,我幾乎以為那樣的陰暗配色就要如同滴落在水底的白色油墨一般持續擴散,把那臉上僅存的五官界線全侵吞腐蝕了似的。我甚至以為我見到的是一張全無孔竅五官,像是要緩緩沈落沒入那整間病房的無邊晦暗一般,完全空白的臉。

但這時病房裡的電視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叫「百戰百勝」的遊戲搞笑節目。內容大概是一些公司機關團體組隊到一個水上森林遊樂區玩東玩西、互相較勁比賽的外景吧。照說那是個以「觀看他人落水之醜態」為樂的節目,我平時若是偶爾看到,也都會忍不住被他們各式落水的滑稽姿勢給逗笑的。但在醫院那天,我記得我十分專心地看了二十分鐘,看著那些隊員們一次又一次特技狗吃屎地墜落入水;(自繩索上鬆手掉下、自彩色浮島邊緣摔下、自塑膠布斜坡上滾落、遭主持人以強力水柱擊落......)不知為何,我始終不覺得好笑。

我根本笑不出來。

後來我發現是沒有聲音的緣故。不知是電視機的喇叭壞了或是怕吵到病人,(或僅是有人忘了將音效打開?)那畫面竟是全然無聲的。整串影像都是主持人開闔著大嘴傀儡戲偶般表情肢體皆誇張搖晃,但一切卻安靜無聲的默啞劇表演。更重要的是,原先隨著那滑稽不堪的摔跌墜落畫面而配錄的搞笑罐頭音效(那些叮叮咚咚ㄉㄨㄞ喲ㄉㄨㄞ的音階)此刻全聽不見了。平時好笑的畫面現在看來竟像是重複失敗的體操套式一般靜肅悲傷......

這時我發現堂姊突然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用一種齒輪器械般的緩慢分節動作坐起身來。她似乎完全沒看見我。我看見她轉動著空洞的眼瞳,而後將視線固定在那仍搬演著各式摔跌方法的無聲螢幕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五官全像是些粗心的炭筆虛線隨意牽連的,簡化的幾何圖案一般,彷彿並不屬於那張臉似的。我看見那暗晦病房裡鳶尾般深藍色調的畫面閃光一跳一跳地打在她臉上。

就這麼看了好一陣。我早被堂姊那油彩靜物畫一般,筆觸濃重毫無表情卻又流光變換閃爍的臉龐驚嚇地忘了出聲。但接著,不知什麼原因,就在那靜默如夢的幽黯病房裡(隔鄰尚且有一床熟睡中的重症病人),堂姊居然便突兀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啪啪。啪。(雪盲。雪盲般的白色光亮。)

「哎,堂妹你別害羞嘛。明年就換你嘍。你要知道,我們可都是錯過了那班飛機才能有今天的哪......」堂姊說。

那班飛機?什麼意思?

(那阿嬤呢?阿嬤後來怎麼了?)

(阿嬤?她不是直到現在,還躺在那醫院裡冰冷潮濕的白色病床上?)

(像一株停止生長的爬藤植物。她的皮囊全部腐壞。她的枝葉手腳盡皆枯黃。她的鼻息一陣一陣,像是初秋的白色霧氣一般,安靜勻散在暗藍死寂的空氣裡。)

但這時我突然發現,堂姊舉著酒杯的左手手腕,居然一反往常地沒有戴上任何飾品。這使她手腕附近的皮膚露出了那一大片形狀扭曲詭異,猶如蟹殼甲蟲一般,在那次割腕之後留下的傷疤......

我看著堂姊的手。她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迅速遮去那攀在腕緣,深深淺淺,如蜈蚣爬行一般的血色紋路。但這時我卻又驚異地發現,堂姊那兩隻斂翅交掩的白皙手臂,卻像是荊棘叢林繁花盛開一般,瞬間爬滿了一點一點,彷彿打破瓶罐碎灑顏料那樣,滿地潑濺而出的成串紫色屍斑......

像是所有在場的人們全凝定了他們的動作。他們原先因交談、起身挪移、吃食或勸酒讓酒而瞬間飛起的手勢,竟全像是服裝店的塑膠假人模特兒一般,造作地僵立在半空中。他們的膚體全數裸露。我看見伯父腆著他油膩臘白的肚腹。我看見伯母滿是灰色皺紋的脖頸和下垂乾癟的乳房。我看見年輕的母親坦露著僵硬的軀體,正作勢與父親半開玩笑地夾菜。我看見堂姊,正赤裸著她美麗細緻的白色腰肢和黑色的恥毛,甜蜜地挽著同樣一絲不掛的姊夫,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角度空舉著酒杯。他們盛裝的衣物首飾全都不見了。但他們失去光澤的全身肌膚,卻又像是堂姊那壞死腐爛的手,如佛陀降生一步一蓮花般,迅速爬滿了大大小小、毫無規則序列的紫色屍斑......

他們全都都看著我。

我忽然想起我八歲時,那次整個家族全數歡樂而齊整地闔家出遊的畫面。那似乎是為了慶祝我阿嬤六十大壽而規劃的一次難得的家族出遊。我們總共訂了二十二張飛往日本的夜航機票,卻因阿嬤的急病而錯過了那班即將墜毀的死亡班機。(我們真的,真的錯過了嗎?......)由於某種不明原因的金屬疲勞,那架波音七四七在兩萬八千英尺的高空中逐漸解體。我彷彿能夠看見,冷冽稀薄的空氣之中,那巨大如鯨魚肚腹般的密閉座艙,在慢動作分解鏡頭的凝視之下,如墜落的瓷瓶般四散迸裂。所有的乘客全因失壓而在機體碎裂的那一刻瞬間死亡。他們的軀殼血脈全數爆開。他們的衣物皆因高空的疾風而被全數剝除。我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凝定在崩毀之前的那一瞬。我看見他們,二百三十七具被急速侵奪了生命的,黯淡泛黑的身體,如拆毀了星座的流星般自高空的雲霧間墜落。那兩萬八千英尺的墜落過程,由於異常漫長,竟使他們在高速氣流中張翕如翼的肢體裸身,在空曠無垠的黑夜中,令人錯覺幻美一如飛翔......

幻美一如飛翔......

然後在撞擊海面的瞬間全然粉碎。

The original Chinese is used by permission of 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