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分得開的城市

一份虛構地圖學書函

Dominic Pettman

Artwork by Kazunari Negishi

我物地圖。

「我物地圖」是都市人類學家遺贈我們的概念,一切源於他們熱愛每天沿著歌圖夢徑遊走書店、咖啡館、住家和辦公室。這概念與我們都相關。城市有多種功能各異的官方地圖:道路圖、排污圖、排水圖、污染分佈圖、熱能分佈圖等。惟我們腦中卻總帶著個人的貝的克入門指南,裝載對自己重要的事物,如購物地圖、尋吃地圖、閒逛地圖、索K地圖、風月地圖。城市某些角落令我們不安,某些令我們好奇,也有某些異常空洞。有些街道擠滿了鬼,另一些卻一點鬧鬼的法子都沒有,叫人鬱悶。無政府主義的浪漫分子曾提倡立碑作匾,紀念個人歷史的地標和里程碑,比方說「1995年5月22日於此長椅上最後一次與安妮說話」,或是「1971年7月10日於此梯間摔滑板斷手腕」,又或者「1984年4月12日 在此操場初吻」──現在城中企業都跟風了......

這些「我物地圖」無疑有其吸引之處──它催生那些似遭城市漠然相向,卻兀自在街角轉處、石屎林間滋長的獨特瞬間,並和它們對話。「我往下凝視這塵土的項鍊,這成千交通意外的遺骸。在五十年內,當愈來愈多車子於此相撞,玻璃碎片便會形成體積可觀的一排,三十年內此處輒成一片尖利水晶的沙灘。然後全新的沙灘拾荒種族或會應運而生,一個個蹲在支離破碎的擋風玻璃上篩揀煙屁股、用完的安全套和零錢硬幣。長埋於這交通意外世紀留下的新地質層下將是我微不足道的終局,寂寂一如樹木化石內一道玻璃化的疤。」

而在飄移的和漫遊者的地圖以外,我看還有另一種「我物地圖」:它產生疆域,而非倒過來運作。它不是擬象,而是帶有主觀情感的藍圖;它不是獨立存在的城市的表象,而是一種令城市得以存在,令城市的潛能及應許成為實物的地圖。(但為甚麼總是說物是「實」的呢?物質也是可以與背後支撐著它的概念一樣,有靈性有彈性的。又,為甚麼這些概念支撐著物質?那是因為概念必須成為一些甚麼,而非甚麼都不是。)

實物要被當作一回事──城市持續的低鳴告訴我們。但與此同時,我們總是渴盼著那道透明牆壁以外的東西。



物質女孩。

全球的物質女孩齊聚此地。她們朝聖。她們先是在電視上第一次看到這裡,然後便典當電視以求親身體驗。這裡一如她們想像,只是更汗涔涔,更臭,也更醉人。「啊,豪門大宅,華麗燈飾,堆得滿滿的衣帽間和餐桌!紐約一定四處都有這種夢幻般的女性房間,要不怎麼會有那麼美麗,那麼傲慢,那麼眼角高於頂的女人?一定是有溫室養著她們的。」

說人家「物質主義」曾是意指他缺乏靈魂,因而珍視(區區)「事物」多於理念和理想。現在鐘擺卻擺到另一邊了,亦正因如此,關心「真實生活」的人,昂首挺胸提倡唯物主義;另一邊廂,瘋戀名牌的人,則根本不在意名牌背後是否連繫著任何東西。商品愈是曇花一現,人愈是牽腸掛肚地想要它;東西愈是鬧得沸沸揚揚,有購物癖的人愈是聚精會神。

這解釋了為何夏天來時,女孩總是徒以幾條布料披身。這些布料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時恐怕只夠做手帕。而有歪常理的是,這種衣著的小裡小氣與棲息在她們火石似的顴骨上那副太陽眼鏡呈直接反比。這勉強算有吧─—極致的時尚宣言。

雌性麗蠅替吹水佬吹簫。



她看起來不一樣。

我每次見她的時候她看起來都不一樣,不過總是很快就認得出來。我倒希望自己能確確實實地說出因由,不過她始終如一之處並不屬於可見的世界,它是繞過頭腦的認知。

她開始給我留電報似的訊息,她用石頭把它們壓在乾涸的鳥澡盤上。技巧倒新奇:從舊書報撕下幾頁──旅遊書、烹飪書、用來墊鍋的爛書、產品型號目錄──然後在上面一個接一個地圈出重點字眼。經過一番串連,我懷疑她是否純粹想告訴我這活動有多讓人筋疲力盡,以及她如何從趨近意義的徒勞和阿拉伯圖案似的表達方式裡覺醒。

每個......物體......會處於......靜止......狀態......或呈......等速......直線......運動......只要沒......外力......作用......物體......。

(每個字都是從一篇沾了咖啡的論文上圈出來的,文章說的是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前衛攝影師......不過嘛,幹嘛不直接撕一頁牛頓下來呢?)

我試著想像她願意定居的住所。我想像她窗外的風景是我還沒見過的城市。當我發現自己錯誤地出現在別人「私密地誌」的另一端,還是覺得有點棘手。結婚照也許會掛得顯眼。書桌上可以看到一棟著名的摩天大廈。廚房值得請個新晉大廚進駐。床墊則號稱彈簧有力,很能負重。

「受庇護的存有終會感受到其庇護的有限。經由思考與夢境,她體驗到家屋的現實與虛幻......我們的家屋就是我們的人世一隅。許多人都說過,家屋就是我們的第一個宇宙,而且完全符合宇宙這個詞的各種意義。」




吉爾.特雷安。

吉爾.特雷安住在法國南部的尼斯附近。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于爾維爾市裡。那是一座特大都市,只存活於特雷安執迷自閉的幻想螺旋之中(也存活在他為這個夢幻城市所畫的畫像裡)。于爾維爾正不斷膨脹,特雷安先生每年調整的人口資料足以證明這點。另外城內讓人嘆為觀止的建築和地標也讓城市引以為傲,這包括吟游詩人廣場、大都會廣播電視台、國際文化中心和提格蒂區等。

一旦發現于爾維爾,人們第一個自然反應必是教其中細節所俘虜。每個近郊、每座市政大樓、每個公園、每條街道都塑造得複雜繁瑣,和世界上的主要都市看來一般無二。而且當中的居民我們無法眼見,一切遂蒙上一層魔法般的魅力。不過特雷安先生真的會覺得這些吸引嗎?我猜他或會半夜驚醒,一身冷汗,一片混亂──他是永不睡眠的城市裡過勞的市長。市長到底會派代表去調停保育派和發展派之爭,還是會自己擔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我想我略能體會。

我想我略能體會特雷安先生的感受。畢竟我雖不會自稱是拿波里的創城之神,但我確實在那兒度過大部分精神生命。在這裡我過生活截然不同、很少被滋擾。別墅大屋當然有,而穿戴雖是差一點,不過也就更顯浪漫了。這裡還有文學計劃你可以認真看待,也可以因為有太多餘暇而安然不理,但最最重要的,是有一個美麗而謎一般的偷渡客來到我的生活之中,她就在陽台上──只穿著我的襯衣,鈕扣胡亂扣著,用石榴籽般、甜中帶苦的豔紅雙唇嚼著麵包棒。



一系列照片。

一系列照片照出睡覺的人。睡在隧道的車子裡。睡在長椅上。睡在咖啡館桌上。睡在壓扁的紙皮箱上。標題:「不睡城」。



寫作可以是。

寫作可以是關注周遭環境的方式,可以多姿地反抗使我們對生活掉以輕心的各種責任和干擾。循此看來,寫作的結果是否「文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能夠盡量放大人在世界中的存在,以及人與世界的接觸。「這是甚麼樹呢?」我大聲問。

「我不知道,」一個陌生人回答,為自己的無知露出稍顯窘迫的微笑,「那我該查查看。」



每當我正好身在。

「每當我正好身在城市,不論它的大小,我都為該地沒有天天爆發暴亂而嘖嘖稱奇:沒有屠殺,沒有難以名狀的屍橫遍野,沒有末日來臨般的亂象── 這麼多人類在一個如此侷促的空間中共存,怎可能不互相毀滅,不相厭至死?」




太難了。

「太難了,要走進城市太難了,困難在於你想跟每個人都問好。」



人可以幹甚麼?

人可以如何運用一條城市的鑰匙?



我們說話。

我們說話了,這是今天的第一次,就在一艘巨船光可鑑人的甲板上,那甲板有個小城那麼大。

話是假設性的,但目標明確。

像是套索,造來就是要捉住另一邊。

也像是把船身綁在碼頭的繩索。

儘管在別處高呼,我發現她還有個習慣,與一般年輕而受過教育、會說法語的女人無異:句子與句子之間她都要用力倒抽一口氣,好像要把那個「oui」吸回去。這在我看來是在後悔贊成些甚麼,起碼至少有一次必是這樣。



有些事。

有些事她不知道(或者不太肯定),不過我可以配合她。準確。無間。精密。

終於,我們的軌跡開始在肉體上交疊。在那些短兵相接中,在分得開的城市裡,我們的身體同時享受靜止和運動。在那之後,我們說要去一些不復存在的城市蜜月旅行:君士坦丁堡、北平、列寧格勒,如此類推。

我們也一起猜想歐幾里德的世界是否能生出量子愛情。

那天我們發現性是一種地圖製作,身體(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都被穿梭橫越,路徑成形,綠洲重新被發現。

「好像被別人的性喜好覆載那樣與人做愛,會把你置於一種頗為複雜的性的親密之中: 另一具身體的喜好會在你自己的身體上仔細畫出,所以當你偷情,你與情人做愛時得到的愉悅(有時是懊惱)來自於陌生感,在你游走於相似相異之間時,地圖就細細的繪畫出來。你怎能不比較、量度、不嘗試追回進度;可同時卻又清楚意識到另一具非常熟悉的身體不在場的存在,記得那具當你最後回巢睡覺(沒別的事好做的話)時,與你分享一張床的身體呢?」

如果愛情是盲目的話,性就是盲人點字。



遙距共生。

演化論生物學家把遙距共生定義為「相隔一定距離的共生關係」──而非我一直以為的,與自己的電視有某種存在上的融合。這奧妙的壯舉如何運作至今依然無解,不過這個可能性對深信蓋亞假說的人來說必不可少。他們相信地球在某種程度上協調了自身各圈(生物圈、岩石圈、大氣圈、冰雪圈、水文圈),使其同步而達致一種相對的體內平衡。由是可見,遙距共生為自身帶來平衡,反之亦然。

當然,同床異夢的戀人長期活於遙距共生的狀態之中,每天也害怕失去遙控器。



誓已立。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她又留下了一張短箋,就放在她暗香的身體本來的位置。那頁紙是從一本老舊的比賽規則手冊中撕下的,它解釋國際象棋的各種潛規則和對弈策略。這次紙上圈著的只有兩個字:「死」、「棋」。



This Chinese translation is also published in Fleurs des Lettre (《字花》), as the first content exchange of our journal partnership.





This is a short extract from a book-length manuscript of the same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