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兩千米 (摘錄)

吳明益

Artwork by Irina Karapetyan

關帶著舒有送他的刀跟地圖,環繞諸山,尋找新路,累積資料。他把所有的數據輸入一個叫「Thinking Like a Mountain」的程式裡,那張地圖上的線條愈來愈多,幾乎讓山的一半變成黑色的。他刻意標出某些路徑,那是舒有教他判斷的獸徑,而他在那些獸徑上設置了「毛髮陷阱」。
 
毛髮陷阱是最早研究貓科動物的科學家,在資源有限下發明的研究方法。他們在樹幹抹上貓薄荷的氣味,或者用鋁板垂掛在枝條上,利用陽光的反射來吸引牠們。無論是石虎或雲豹都是貓,這是寄望牠們玩耍的習性,讓魔鬼氈能有機會刮下毛髮或組織。關從妻關於〈雲上二千米〉的檔案裡讀到這種幾十年前就已少用的,吸引貓科動物的方式。妻在上面註明,雖然顯得有些落伍,但這種方法可以擷取毛髮做遺傳分析。這十年來的園藝生活,讓他默默改變了思維。對待植物或生物或許都一樣,有時候最沒效率的工具,最有可能引發奇蹟。
 
關還從海外網購了十架無線傳輸的夜視攝影機,這種攝影機能在夜間靠紅外線補光攝得清楚的影像,並且自動上傳雲端,依照時間與地點形構成一幅影像的記錄地圖。他將它們安裝在霧頭山、大母母山、肯杜爾山、和巴油池林道間,每個裝設地點都在他的地圖上標示出一個亮點。在整片黑暗山林裡,那個亮點就像是一顆顆忽明忽滅的星星。
 
關當然知道多年以前,尋找雲豹的人們,累積動用了一千多台相機,在十六萬個工作天裡,拍攝了上百萬張照片,卻一隻雲豹也沒有拍到。一般來說,其他還有雲豹生存的國家,通常在一百到八百個工作天之間就可以拍到一張照片。這十架攝影機出自一種絕望的觀看。關的目的不是尋找雲豹,而是感受和小說裡的人物一樣的心情──如果阿豹後來也像他一樣上山的話,等於他們都在做一件徒勞的事。
 
人為什麼不能做徒勞之事呢?活著本身難道不是一種徒勞之事嗎?
 
每隔一段時間,關的雲端就會多出一批地圖。關一看就知道是舒有幫他詢問老獵人,新標示出的獸徑。關把那些地圖和自己繪製的資料圖合併,繼續疊出一條又一條的黑路,那些黑路編織出一座黑色的山。
 


*
 
日復一日,雲端下載到個人終端器的照片影片,拍到的多半是臺灣野山羊、獼猴、食蟹獴、鼬獾、羌仔虎(黃喉貂)、山羌 . . . . . .。這些生物在島嶼瘋狂開發的末期,勉強在道路開發、森林流失的破碎棲地陰影裡活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這些先進的夜視攝影機已不再需要突兀的閃光,但那些動物仍舊意識到什麼似的,在經過攝影機的一瞬間,抬起頭來望向鏡頭。牠們百萬年演化而成的夜視之眼,以靈敏的靈魂直覺,盯著這個超出牠們尋常經驗的物事,瞳孔因此閃閃發亮。
 
關看著這些影像,總會意識到妻的眼。過去他常在深夜醒來時,看見不眠的妻坐在書桌前面,聽到床的這邊發出動靜的那一剎那,妻依動物直覺轉過頭來看著他。她的眼睛有時哀傷有時憤怒有時絕望,他現在才曉得那是因為妻的心和她筆下的人物結合在一起了。
 
這遼闊深奧的山裡有原住民、外地居民、登山客、各式各樣科學調查的人、採集者,也許只有他這樣一個變成園丁的律師,最後還帶著半篇妻子的小說上山的人。一座山在科學研究者和一個寫小說的人的眼裡,有什麼不同?雲豹的滅絕,對做科學研究的人和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又有什麼不同?
 
又或者,就像妻寫的:消亡是世間唯一的公平?
 
 

*

關不斷在山區行走,留下愈多自己的氣味在山林裡,愈熟悉這片山林的氣味,就愈迷惘起來。有那麼幾次,關完全忘記了自己為什麼來到山裡。山裡每一天都一樣,每一天也都不同,動物和植物以一種不可見的方式生長著。那些從各處獸徑傳來的照片仍然不見雲豹,但偶爾他會怔怔地對著照片裡的水鹿或黃喉貂,直覺性地感受到什麼──似乎照片裡還有另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
 
入秋的某一天,關正想解開一架安裝在鐵杉上顯示已經故障的相機,突然一條繩索從空中拋下。關抬起頭,一個高大的身形從樹上垂降而下,關警戒地急遽後退而跌倒,定神後才發現那是高山廚房組合中高而沉默的那一個,小鐵。
 
原來這攝影機是你裝的。小鐵伸手拉起嚇倒在地上的關,他是故意嚇他的沒錯,但沒想到關反應這麼大。
 
想拍什麼呢?
 
關想起有次舒有提到,「有鐵有木」要拆夥了,小鐵可能會去當攀樹師。過去關從來沒有想過,攀樹也可以是一個行業。
 
什麼都拍啊,拍到什麼是什麼。你怎會在樹上?
 
採樣。不過這一棵不是採樣對象,因為好玩爬的,你看,它到中間的部位就歪向懸崖,很特別。你想拍雲豹?
 
關看著他。
 
你那天不是問我們雲豹的事?很少人會提起雲豹了,那是沒有人見過的動物,神話動物。小鐵指了指樹上。雲豹也會爬樹。
 
嗯,我知道,牠還能頭下尾上地從樹上走到地上來,我看過影片。
 
你是研究雲豹?
 
不是。
 
我看你愈來愈厲害,爬山,我在樹上看過你好幾次。
 
現在只有登山客跟信教的人會到山上了。
 
信教的人?
 
嗯,最近有一個教派,帶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上山搞奇怪的儀式,還發生了跌到山谷下的事,死了兩個人。你沒看新聞嗎?
 
沒。你是獵人嗎?
 
每一個魯凱人都是獵人。
 
這條路會是雲豹的路嗎?
 
獵人會追蹤獵物的路,但獵人走過的路獵物會避開它,牠們會學習,你得用雲豹的心態思考 . . . . . .。不過,沒有雲豹了,沒有雲豹自然就沒有雲豹的路。不可能有動物逃得過魯凱獵人的眼睛的,雲豹現在是故事了。死了才會變成故事。我們魯凱族人常說這是一座祖靈之山,意思就是人變成故事了,變成故事以後,就成為山的一部分。
 
我讀過魯凱族人遷徙到舊好茶的故事。
 
嗯?
 
我太太有一半魯凱的血統,她母親 . . . . . .只是她從來沒有回到部落。
 
她呢?
 
過世了。關後悔對小鐵提到妻子,他不應該對任何人提她的事的。
 
抱歉。嗯,你聽說的那個關於舊好茶遷徙的故事,還有一個頭,或許你太太也知道。
故事的頭嗎?
 
嗯。
 
關將眼光投向小鐵。小鐵的眼鬱暗而冰冷,一個拉上鐵柵欄的人。
 
據說在最早的時候,在遙遠的神山上,一個全身皮膚病的女孩,遇到一隻俊美的雲豹。雲豹對這個女孩充滿好感,所以不斷舔著女孩像樹皮一樣粗糙且長滿了瘤疣和膿瘡的皮膚,白天也舔,晚上也舔。一段時間之後,那些雲豹舔過的地方,竟然都結了痂然後脫落了,最後長出跟月亮一樣的新皮膚。
 
雲豹治好了女孩?
 
不知道算不算治好。總之後來,女孩跟著雲豹在這片山區生活,有了後代。
人跟雲豹?
 
小鐵點點頭。
 
關和小鐵爬的那棵鐵杉伸向險崖,如果樹也算一種路的話,那株大樹真的像無路之路。不知不覺間,小鐵和關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了,因為雲海湧動起來,它不像真的海那般有著巨大聲響,只是時而陰鬱,時而明朗地流動著,流到山徑就變成霧。那些由水氣組成的雲霧,沒有一刻凝止,有時如同巨大的虹彩瀑布,帶動、翻滾,夾雜著紅色橙色黃色的天光,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當你在高山久了以後,對高度與遠近的感受會漸漸和平地時不太一樣,此刻關和小鐵就像是身處海濱,那虛空的世界彷彿有靈,呼喚他們一躍而下。
 
好想跳下去啊。
 
好像有人在下面喊你對吧?其實是一種暈眩的錯覺。
 
嗯。
 
這個高度是最適合看雲海的高度。
 
是麼?
 
我學校的書念得很爛,唯一的一本書就是我ama,ama,我爸爸。
 
關看著雲海,妻也是說故事的人。
 
ama說,講故事不是給別人聽,是為自己好。因為在講故事的時候,你要把自己想成另一個人、一棵樹、一頭山豬,通過這個,你才會變成真的人。
 
真的人?
 
小鐵站了起來,把自己腰間的背帶扣上攀樹繩上的快扣,雙腳內彎夾住繩子,張臂如弓,一手拉繩,一手推動繩結,以極快的速度往上升。他的身影和巨大的樹幹,以及地面湧動的霧氣之間,充滿了力量與靜止的對比,讓關看得入迷。不多久,小鐵已經消失在視線外。樹將他藏起來了。
 
你來這裡,會知道雲豹怎麼想的。小鐵的聲音像從雲端傳下來。
 
 

*

不知道為什麼,在花圃圍繞的房子裡通常無夢的關,在山中的夢卻多彩多姿,夢裡盡是已不復見的事與物。童年時從父親手中飛走的一枚紅氣球、沒有萌芽的百合突然在某一年全數從泥土裡竄出,以及中學時那條固定從學校回家的道路 . . . . . .。會在夢裡出現的物事意謂著它已成過去,關相信人是不可能夢見自己沒有經驗過的事的。記憶存在於腦袋裡,而腦也是肉體的一部分,腦所製造出來的夢境不可能指向未來,夢境只是經驗的蒙太奇而已。
 
夢境只是肉體和經驗的產物,是我們站在地上卻假想自己已經飛起來的錯覺。妻也寫過這麼相近的句子。不到樹上就不會理解雲豹。他進去那個隱藏在一道一道往下樓梯裡的箱子,把這句話包在一張錫箔紙裡放進妻的盒子裡。
 
這些日子除了在山中生活以外,關把妻的文字讀過一遍又一遍。文字是這麼容易造假、欺騙、違心的工具,真的可以用來理解他人嗎?如果妻還活著,她會恨那個只為了「說話」,毫無目的奪去他人性命的人嗎?如果當時大難不死,妻會從此對人,甚至是自己身而為人感到恐懼嗎?又或者,不死的妻,會因此願意懷一個孩子──那個他一直想擁有,卻一直未曾到來的孩子嗎?
 
 

*

關遇上小鐵的那天晚上,睡在小鐵留給他的「樹間帳」裡,這種帳吊掛在兩樹之間,像一枚蛹。睡夢中他察覺帳篷外有異聲,戴上頭燈走出帳篷,卻只見對面的樹一陣晃動,在夜霧裡彷彿什麼都沒有發聲。他像一隻貓頭鷹俯瞰林地下層,突然發現自己身在高處,產生一陣腳底發涼的恐懼。
 
隔天關一如往常從雲端存取相機自動上傳的照片,發現散布在遼闊山區的相機都拍到了一個似人似獸的影像。關將它投影出來放大來看,是一個全身赤裸、削瘦,身上似乎覆滿泥土的「人」,趴在地上以「四足」奔跑 . . . . . .。空中立體投影十分擬真,因此那畫面與眼前的樹影疊在一起,就彷彿「他」還在某處似的。
 
影子不像高大的小鐵。關檢視相片拍攝的時間,感到不可置信,如果這些影像裡是同一個「人」,那豈不是在數小時內,來回在他未回收的九架相機裡?這九架相機可是分布在數十公頃的範圍裡,那得要多快?關終於知道為什麼偶爾在密林裡,他總是觸電般「直覺」到有什麼觀看著他。
 
也許昨晚是「他」刻意讓他目擊的。他的身體聽起來裡面有一個交響樂團,而森林一片靜寂。
 
關留上了心,找到了幾個足跡,他甚至趴上樹上嗅聞氣味。影子留下的訊息是重疊的,氣味、腳印和移動時所壓折的枯枝像是他留給他的詞語,讓他「知道」他就在周圍活動,在看得見他,卻不讓他發現的某個地方,讓關漸漸習慣他、接受他的存在。他想起妻子筆記裡摘錄過一段貝瑞.羅培茲(Barry Lopez)講過的話:食肉動物會和牠們的獵物交談。對話決定獵食的結果,確定獵物是否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三天後的午夜,他察覺樹帳外有動靜,就著月光,看見帳外樹枝上有一個瘦小的身影。關熄掉營燈,如此一來那個帳外的影子就更明顯了,那不是雲豹也不是熊,就是一個人的影子。
 
我姓關,你是?
 
影子沉默著。這十年來關雖然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但他知道,要取得他人信任,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己的目的說清楚。於是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自我介紹,像對著闃無一人的森林演說──只是偶然,只是妻子一篇未完成的小說。他連隱瞞著舒有和小鐵,關於他妻子如何死去的部分都說了,原因很簡單,他覺得此刻外邊的這個「影子」是不可欺騙,也不必欺騙的。
 
沉默了幾分鐘,影子終於出聲,那是一個低沉沙啞,像熏製過後的男聲:你裝攝影機跟毛髮陷阱?
 
對。沒有惡意的,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最後一隻雲豹。
 
人都說自己沒有惡意。
 
你一直在觀察我?
 
影子沉默著。
 
如果你一直在觀察我,就會知道我確實沒有惡意。你也在找雲豹嗎?
 
大概,十幾年了。
 
這麼久了,為什麼呢?
 
為什麼?
 
為什麼找雲豹?
 
 

*

一切得從那張雲豹皮說起。森林落起雨來,雨打在兩樹之間懸空的帳篷上,發出輕微的啪啪啪啪聲響。關覺得有些口乾,拿起水壺來灌了一口。放下水壺時,他朝手掌倒了一點水,朝水上吐了長長的一口氣,水起了波紋,這確實是實在的物理世界。但那影子剛剛講的,分明是妻寫的小說,那篇應該只有他讀過的,藏在樓梯與樓梯之下,月光燈房間盒子裡的那篇未完成的小說。
 
影子再次沉默,他似乎在適應重新使用語言這件事。一年一年過去,雲豹都沒有出現。我相信雲豹只是躲起來,不想讓人類找到而已。為了向雲豹表示我和那些人不同,我開始用雲豹的生活方式在這片山林裡生活。
 
雲豹的方式?
 
我想,如果想知道動物怎麼在野外生存,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跟牠們一樣生活,鑽進洞穴、把鼻子埋進土地、除了睡覺以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覓食上。
 
也許是因為寒冷,關覺得頭痛欲裂,就好像某種大貓此刻正用牠的掌墊壓住他的耳,讓他聽到從身體裡發出的嗡嗡耳鳴。接著張開牠可以張開達一百度的上下頷,用那布滿神經的犬齒刺穿他的頭顱,碰觸到腦髓。雲豹會跟蹤山羌,等待最適當的時間咬住牠們的喉頸直至斷氣,撕開溫暖的肚腹,把牠們叼上樹,用舌頭舔血水,磨擦樹幹留下身體的氣味。人可以這樣活嗎?
 
雖然是同一座森林,但雲豹看到的跟我們不一樣。
 
 

*

關的妻子曾經告訴過他,自己的人生實在太貧乏了(這句話在妻死去之後才開始傷害他,它讓他感覺他們的婚姻生活是無意義的、不生動的),只得尋找屬於旁人的事來寫。妻曾經在書上或是新聞上看到什麼可能寫成作品的事就會跟他講,任何白日夢、妄想、錯覺跟謊言。「曾經」,關好像第一次學習到這個詞,第一次體認到這個詞是感傷的。
 
雲豹這個故事太像真的,因此關上網查過,是否有發生「偏遠生態解說中心有人刻意留下一張雲豹皮」的事,既然曾上網公告,那就應該會在網路世界留下蛛絲馬跡才對。果然他找到了一個曾經存在網上過(此刻已刪除)的公告訊息,那來自東部的一個小鎮。從時間點來推理,不久後妻就寫了這篇小說的開頭,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可能為了取材或返鄉,搭上了一班南下的火車,而當時他正忙於一件案件──同樣位於東部另一個城鎮的居民,以一條河流為名義控告一間跨國工廠。
 
關總覺得他是在電視上看到妻最後一面的,熊熊烈火燃燒的火車,看起來就像道具一樣在人們吃著麻醬麵、排骨飯、肉羹的小吃店裡播放。記者尖聲說這是島國第一次發生火車爆炸案,爆炸導致列車出軌,最終有十八個人罹難。電視台請來名嘴推測發生原因,由於火車並沒有乘客名錄,妻的名字第一時間並沒有出現在螢幕上。
 
關想起 . . . . . .不,他不願想起。他不願想起程序,不願想起曾經擁抱的如今成為灰燼。她不可能是殺戮真正的目標,她跟其他人一樣都只是替代品。
 
有些媒體推斷凶手就是死者之一,唯有這樣才能合理化警方查案陷入泥淖的窘境。網路直播名嘴紛紛搭上這個輿論浪頭,有的說放置炸藥的是國際恐怖組織,有的說是對岸敵國讓島嶼騷亂的陰謀,有人認為是選舉的恩怨,有人說只是瘋子、殺人魔 . . . . . .。
 
人類這種生物一旦陷於驚懼,就不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了。人們貪婪,積極地考古死者的一切,好像唯有死亡能激發出他們的熱情。關面對警察追問的痛苦,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生活痕跡都在網路被清楚地記錄了下來,妻死前的行蹤透過手機、公共運輸、監視器輸入電腦,形成了「一堆數據」指向的日常身影──她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去超市?為什麼買過一張往婆羅洲的機票又退回?她南下的真正用意是什麼?為什麼你不和她同行?她抽雲絲頓的菸嗎?那為什麼電子發票裡有?
 
關全然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這些提問。妻就在這樣全無頭緒的事件裡喪生了,死後繼續被剝開衣裳、皮囊和腦殼。一開始似乎只有警方擁有這些資料,接下來似乎直播網紅每個人都有了一份似的,他們拿出手機,說自己有「別人沒有的資料」。
 
關直覺接著就輪到自己了,因為有人說「他表現得一點都不傷心,實在是太不像丈夫的反應了。」他任職的事務所開始被清查,經歷也像是故事一樣被拿來做為談資。在那些話語裡,他是一個沒有立場與中心思想的律師 . . . . . .這種人可以信任嗎?關看著那些報導,似乎也變得不信任自己了。
 
 

*

半年後警方宣布破案,是同時喪生的一個二十幾歲、身家完全找不到一點問題的年輕人幹的。製造炸彈的材料部分來自海外,部分分批透過網路購物的管道購買,但警方卻一直找不到犯案動機。
 
但一切都遲了,關無法在熟悉的地方待多過一分鐘。也許「裂縫」從那時就已經開始了。你的結婚照、私密畫面、想殺死上司的衝動、寄給已逝情人的訊息,或是破碎的、不復記憶的希望,個人弱點,以及暗中對世界暴露的羞恥、憤怒、恐懼與傷悲,都有可能從那個裂縫掉落出來。電腦公司則趁勢推出「更安全、更人性化」,幾乎沒有縫隙的新型「滅跡」軟體。「網上與生活的痕跡在一彈指間就可以消去無蹤。」人們在關上電腦的同時就隨手消滅自己在數位世界的痕跡,就像貓掩飾自己氣味的焦慮。
 
擦掉嗎?程式每隔一段時間跳出視窗提醒。
 
關回想起拿「鑰匙」打開房子那段時間,就像在看一部倒轉錄影的紀錄片,從妻結識他,回溯到前兩次戀愛、畢業、求學,最後停在初戀,比她對他陳述過的更為真切且細節宛然。在樓梯的樓梯之下,那個像是白骨般的木頭所搭建的樓梯末段,那個包覆著翠綠新葉的盒子裡,那哺乳類的脊椎剛剛生成,像極了魚骨。
 
關對自己陳述。只能局部袒露讓他痛苦,但即使是局部的袒露都好。以我的痛苦,換取你的痛苦,痛苦是人類結盟的形式,是人類的社交。
 
很對不起,但我現在混亂得很。因為我太太生前寫過的一篇小說,和你的經驗幾乎一致。她把裡面的主人翁取名叫阿豹。
 
影子「站」了起來,阿豹?好像對他,也好像對著整片森林說:今天會有雲海。
 
 

*

地表的水氣,蒸散後隨著氣流沿著山脈上升,到一定高度後遇冷凝結成雲,這雲還未到降雨的程度,也無法再升高,於是漸漸堆聚在山谷形成雲海。據說北大武的雲海跟其他地方不同,是因為它飽含了圍繞著南臺灣海峽與大洋兩邊的水氣的緣故。那天小鐵說,登山客只看這座山的雲海一次的話,會以為它和其他大山的雲海沒什麼差別,人總是這樣,看過一次的事情就會說我看過了 . . . . . .。
 
關終於下定決心掀開樹帳,但已不見影子的蹤跡。天色開始出現微微的粉紅色的光亮,七彩雲海總是從粉紅色開始的。
 
天光之前關潛身到登山客最喜歡聚集的觀景台下方(沒有人知道他就在那底下的絕壁與他們共享雲海),靜靜看著眼前的雲海翻湧。
 
那雲海如此厚實、真切,就好像人可以輕易漫步其上。雲結合成一幕幕往事,復又流動散去,從不凝滯,沒有停歇,無法類比,那是所有生境共同展演的影像,是仙界、人境、也是地獄。日後人類不管發明多麼強大的全景立體投影,都無法呈現此刻。
 
此刻。他想起小鐵的話:對我們魯凱族人來說,雲海裡的水氣有我們的祖靈,和這山裡倒下的樹、死去動物的眼淚。
 
一隻熊鷹飛在森林頂端,穿入雲層之中,他一度在雲裡看到妻子的臉龐,漸漸她消失了,彷彿是第二次的分離。
 
 

*

午後關收拾好行李,決定隔天天一亮就下山去,是時候回去了。當夜色來臨之時,關無法入眠,他突然有了接續寫那篇小說的衝動,於是便起身開始打字。關寫著女老師和阿豹熟識後,終於願意帶他進入父親的房間,那裡藏有老獵人如何因為誤殺最後一隻雲豹,終究悔恨而死的祕密。至於雲豹的所在,老獵人留下的唯有一幅曖昧的地圖。關寫阿豹如何與女教師相愛,因變故分離,他終究孤身帶著地圖進入山中癡心地尋找雲豹。
 
日復一日,阿豹尋找不著雲豹的身影。長年待在山中,讓他對最微小的翅膀拍動、殘缺陌生的獸類腳印以及鼻孔噴氣的聲音保持警覺,他的癡心讓他在夢中化為一頭雲豹,也在森林裡成為一頭雲豹。他開始熟悉泥土的氣息,認得每一處水源,用身體的磨擦將氣味留在他每天經過的樹上。他試著殺死水鹿,用牙齒撕咬水鹿的肉體,舔舐牠的內臟,奮力將牠的殘肢拖到樹上。鹿血從樹枝的末端滴垂下去,他用臉頰磨擦樹皮,直到磨出血,和鹿血合而為一。如此日復一日,形成雲紋般的傷痕。他用指尖緊抓攀樹,指甲一次又一次脫落,重生復重生,轉為黑色的爪。他模仿尋覓不到同類的最後一隻雲豹嚶嚶哀鳴,藏身樹上看盡日落日出。他刻意避開一切人煙,淚溝和山谷的水流一樣向鼻翼兩側延伸,兩旁長滿了羊齒與蓼,纖弱的豆娘在那裡產卵,點點晶瑩。
 
關寫著寫著,霧攏了過來,帳篷像小舟一樣漂流在魆黑的森林裡,在兩棵大樹間隨風擺盪。他寫著寫著,聽見從地心、從樹根深處發出了一陣不可思議的鳴聲,透過樹幹、纜繩,傳遞到他的雙手。他從帳篷的縫隙往山下望去,但雲厚霧重,什麼都看不見。遠方的南方城市近年因為氣候丕變,許多地方長年浸泡在雨水之中,難道大雨又要來了嗎?
 
關帶著不安與猶豫繼續寫,直到筆下的阿豹與自己都茫茫地屈身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朧中一頭大貓入帳,遊走在帳篷邊緣。他想醒來卻無能為力,像是全身被無形之繩所束縛。大貓繞了半圈後彷彿蜷縮在他的頭上,他不敢隨意亂動,知道一切動作都可能會激起牠的野性。牠的氣息就在身邊,像有形之物一樣暴力地充塞整座帳篷,那雙碧綠的眼,以及胸前美麗的八卦花紋,關閉著眼也能夠想見。大貓伸出舌頭舔他的頭頂、耳垂、臉頰和脖子,舔開他已經半個月沒有換洗的襯衫,用如鞭的尾部輕撫著他的肚腹。牠的利齒輕輕囓咬他的胸口,舌頭將他的乳頭舐出帶血的乳汁。牠以肉墊抵著他因為長期在山上變得更為結實的小腿,體毛如此柔順卻銳利,一根一根地刺進他的皮膚裡。
 
他感到自己全身躁熱,像火山。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他用額頭抵住牠的額頭,牠迎向他,以愛角力。他突然反身咬住牠的頸肉,將牠按在爪下。他的陰莖變得像硬實的果莢,沒有猶豫地進入牠的體內。大貓發出了低哼聲,那低哼聲讓整片森林的樹葉都為之震動,葉子上的水珠落下來形成大雨,那是雲層之上的雨,雨上頭的雨,往事化成的雨。
 
 

*

清晨關的訊息接收器震動,醒來的關如在夢中。他掙扎著把空中投影機打開,播放小鐵傳來的影片。影片中小鐵躺在一處看起來綠草茵茵的地方,對著攝影機解釋那是一株胸徑達到四十米的巨檜,而他所在的位置正是樹杈。樹杈形成的多邊形平台就像一張巨大的床,滿布各種附生植物,如同一張綠毯,僅在中間裂出一道窄窄的深縫。小鐵對著鏡頭這端的關說,看到這個樹縫嗎?裡面深不可測呢,我今天決定垂降到裡頭,看看這樹心是長得什麼樣的。他把鏡頭伸進樹縫裡,畫面一片黑暗。
 
關已經全然清醒了,奇怪的是,愈清醒他就愈覺得自己如在夢中。他拉開樹間帳,遠遠地看起來就像要從那個蛹走出來似的。他將〈雲上二千米〉的檔名改為〈雲在兩千米〉,然後把它投影在森林和清晨的雲海前。
 
雨落在字與字之間,也許雨會把雲端上的一切帶回人間。
 
他熱切地用手指在投影鍵盤上揮動,像是溺死之人舉起雙手。在那些文字裡,阿豹終於發現北大武山雲海之上無人所至的所在,有一棵外表高挺,實則空心的紅檜巨木,從凌空四十米的地方,裂出一個深縫。因為無人曾攀上那裡,走進那裡,所以從來沒有發現那裂縫裡面,樹心的樹心,另有一個深邃巨大的世界。那神木裡藏有一座森林。雨水從大樹的裂縫灌入,形成一道瀑布。在那裡他與最後一隻雲豹繁衍了後代,他們只會在癡人的面前現身,其餘世人俱皆不見。



Read an excerpt of Wu Ming-Yi’s The Man with Compound Eyes in Darryl Sterk’s translation from the Summer 2013 issue.

This article, part of our animal-themed Special Feature A Vivarium, is supported by a grant from the Research Grants Council of the Hong Kong Special Administrative Region, China (Project Reference Number: UGC/FDS16/H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