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木
新經典文化提供
兩個韓寒。
一個是出現在雜誌封面、報紙頭條、漩渦中心的韓寒。他的言行,通常會被分解為一幀一幀慢動作,被消費和討論。另一個韓寒蟄居上海郊區,頗少交際,和世界保持一個隔溫層的距離。
他的小說是後一個韓寒寫的。
第一次見韓寒,這個國內頂尖賽車手開著車載我進入所住的小區。十米外的保安早已熟悉他的車,遠遠地敬禮。逼近一米處,他突然決定讓車旋轉90度,橫著進了小區。這個側車進入世界的姿態,幾乎可以說是韓寒小說世界的濃縮姿態。
「我出生未知,父母不詳。卻不知為何有一個師父。」在《長安亂》裡,韓寒這樣開始了和這個世界交談。主人公有不知何來的異稟,有一統江湖的武功,但卻毫無目的地騎著匹破馬漂流江湖。江湖即世界,晃動著的馬背即作者視角。在他眼裡,群眾是傻瓜,皇帝是大傻瓜。群眾可以為兔子貴還是瓜貴的立場問題兩相殺戮,最後那個活著的人荒謬地忘了自己的立場;官府可以「從來是想抓誰就抓誰」,甚至不確定抓對沒有,「所以抓回去看看。」
即便是一本武俠小說,韓寒亦把他觀察的當下現實世界顯像其中。這點和《他的國》以及新近的《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是藝術上的三胞胎,只不過在後兩本書中,破馬換成了一輛破摩托以及一輛不怎麼樣的旅行車。
馬必須不是良駒,車必須不怎麼樣。這樣才能以「側身」的姿勢尋找現實中國的幽靈。
「空氣越來越差,我必須上路了。」(《1988》首句)。糟糕的空氣指向韓寒描周遭晦暗不明/乖戾荒誕/意義消解/高壓管制的社會氣候。在我看來,韓寒的小說不全在他的語言和文體價值,更多地在於體量龐大的社會現實向每個人傾軋而來的時候,他沒有迴避,而是從「行囊裡抽出劍,往馬腳下一絆」(《長安亂》)。「當中國當代作家普遍對現實生活背過臉去或隔靴搔癢錦上添花之際,直面現實醜惡和無奈的韓寒又顯得那麼尖銳和切實。換言之,在成熟作家們徘徊於『超時空』的大的文學背景下,韓寒使用他相對稚拙的小說準確地記錄了我們正在經驗的時代,這就是事實。進而言之,韓寒還保有『和這個世界談談』的熱情,我們卻早已『無語』。」(作家曹寇語)
韓寒曾給我講過一個小時候的故事。他晃著腿,坐在爸爸自行車的後座,路過鎮政府,說,「我們鎮長怎麼那麼腐敗啊,我一定要把貪官打倒。長大以後,我要做清官,把所有貪官都鏟除掉。」
這個故事可和韓寒小說裡的現實感互相觀照。
世界黯然,無非是「我們去到真正的世界之前的一個化妝間而已」。這是韓寒小說的肌理。如果小說僅在此逗留,不免單調。華彩源於作者對變動不居之悲憫和對瞬間消失美好之定型。他耐心地勾勒一道光如何打在一個正在拉窗簾的風塵女子身上;那支錄有不堪生活的錄音筆同樣也錄有搖籃曲;他爬上旗杆最高處心裡想的卻是操場上那姑娘幾年幾班幾座。
和小說中稍嫌廉價的段子和稍嫌平面的線性敘述比照,這些華章猶如黑盒子裡的微光,構築了韓寒小說的精神世界:在噪音中追尋音樂,在庸常中追尋異類,在冷血中追尋溫度,在速度中追尋停頓。
那次坐韓寒的車,當他側車進入小區後,他對我說,「保安的生活很枯燥,收入也不高,讓他開心開心。」
韓寒 /中國
1982年生,上海人。作家、賽車手、雜誌主編、歌手。1999年「新概念」作文大賽以〈杯中窺人〉獲一等獎。 2000年,出版小說《三重門》,銷售200萬冊。後出版《長安亂》、《一座城池》、《他的國》等小說及雜文集。2006年,出版音樂專輯《寒/十八禁》。2010年,入選美國《時代周刊》「全球最具影響力100人」。 主編的《獨唱團》雜誌出版一期後被停,銷量過百萬冊。
作品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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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2010)公路小說,韓寒迄今為止最成熟的一本小說。如果沒有1989,生活會更好嗎?韓寒在小說中進行了發問。小說以一部名為旅行車為載體,兩條線索交織展開情節。A線為現實世界他和一位風塵女子在路上的遭遇,B線為往日回憶。最終指向旅途的真正目的:「用能給世界一些新意的眼光來看世界。試圖尋找令人信服的價值」。
《長安亂》(2004)一本解構武俠的武俠小說。《長安亂》的主人公出生未知,父母不詳,卻不知為何有一個師父。他從小受困,四面高牆,一樣不知為何。懂事的時候命運安排他目睹武林中最浩大的一場比武。當時江湖中有兩個派系,便是少林和武當,少林的勢力比武當強大一點,因為大家都覺得長頭髮很難打理......
《他的國》(2009)在你年少時是否曾夢想成為國王?長大後的你是否還會繼續這個英雄夢?有些人的心裡沒有很多東西,哪怕是穿過內心的深處挖到肝裡也沒有。有沒有比兄弟和女人更加重要的情誼?有沒有比飆車時凜冽的風更刺激的逃亡?縱身跳下,恍惚裡終於看見一雙雙驚訝和肯定的眼神。畫面在人們面前晃過,你的青春是否也只是果園裡一塊不和諧的石頭?這是一個關於他的國的故事。野草衝出土壤,它們一百三十五度仰望的天空在哪裡......
17. 張悅然 (中國)– 要撕掉「80後」標籤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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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提供
如果說有什麼事是張悅然過去幾年一直努力在做的話,「去標籤化」或許是其中之一。
2001年初,在濟南一所學校讀高三的張悅然參加了新概念作文競賽,獲得了一等獎,自此,「80後代表作家」的這個標籤就被貼上了身。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提起80後作家,人們一下子會想起的三個名字,就是郭敬明、韓寒和張悅然。這並不奇怪,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火得一塌糊塗的十年前,這三個人全部在這個比賽中獲獎,此後又成為其中最有公眾知名度的三個人。
和韓寒的退學或是郭敬明的抄襲不一樣,張悅然的話題性顯然不如前兩人,她的經歷看上去太規矩也太三好學生。本來以為可以作為特長生保送到清華的願望落空後,她到新加坡讀了幾年的電腦。周圍的同學忙著當高級白領的時候,她偏又割捨不下文學,回過了身。後來她回憶那段日子是,「一邊編寫程式,一邊編寫故事。」
時鐘跳轉到了新千年,張悅然還是被稱為80後的代表作家,一起並列的名字依然有郭敬明、韓寒,可能有時候還多了笛安、落落等。但其實80後作家們在各自人生軌跡上,早已漸行漸遠。郭敬明的商人身分大過了書寫,韓寒努力營造的是自己的公共形象,當年的三個代表人物,只有張悅然還一心一意地在純文學海洋裡遨遊。
屢屢被稱為「80後代表作家」的張悅然卻在2006年突然在博客上表示,這是她最後一次使用「80後」概念。事情的起因與郭敬明的抄襲事件有關,這篇文章裡張悅然痛批了郭敬明拒絕對抄襲進行道歉的行為,稱如果自己和其他人繼續沉默,顯示了這代人締結了一樁不道德的交易。這一次,張悅然也認真剖析了「80後」概念對這一代人的影響,她說「80後」曾經是一群有純粹文學夢想的人,但被套上「80後」枷鎖後,成了文化標本、商業手段、娛樂道具,並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我殘殺,她呼籲整個「80後」應該以郭敬明事件為標誌,參與自我拯救。在「倒郭」的同時,張悅然也在努力撕下自己「80後」的標籤,但卻沒有停止對這一代的思考,儘管這種思考有時觸怒了同代人。在成立文學雜誌《鯉》後的一篇文章裡,她將「80後」稱為「媚」的一代。沒有自己的立場、很容易被煽動,盲從、幼稚......這些都是她用在這一代人身上的形容。
此文一刊出,引來一片譁然聲,有人直指這是張悅然對「80後」的背叛,張悅然回應說,她只是看到80後一代的問題,這些問題同樣出現在她身上,如果說是背叛,那她背叛的是自己。但背叛是反省和蛻變,每個「80後」都應該這樣背叛一次。
而《鯉》的創刊,似乎也體現了張悅然本身對將純文學進行到底的一種誓言。《鯉》每期有不同的主題,說是雜誌,其實呈現的樣態還是書。「曖昧」、「孤獨」、「最好的時光」、「逃避」、「上癮」、「來不及」,都市裡的慣用詞在這裡有了文學表達。最可貴的是,《鯉》一直致力於推廣的是還未在中國有廣泛知名度的優秀外國作家和中國國內的年輕書寫者。中國最早的薩拉.沃特斯的訪談,又或者是對青山七惠的獨家專訪,都是來自這本雜誌。一直致力於推廣珍妮特.溫特森的文章的也是《鯉》。
另一方面,這本雜誌也一直堅持刊登一些新人作品,身為主編的張悅然,認為文學雜誌必須引導讀者,將新鮮而有衝擊力的文學作品推薦給讀者。英國的文學雜誌Granta,是她理想中《鯉》的模樣。
不知道做這樣一本雜誌是否影響到了張悅然自己對小說的創作時間,但的確距她的上一本小說《誓鳥》的出版已經過去了近六年的時間。她沒忘記提醒心懷文學夢想的年輕人一句,「這的確不是一個滋育文學的時代。對於那些希望投身寫作的人來說,或許需要頑韌的決心,以此來對抗外界的喧鬧和誘惑。此外還需要保持一種警醒的狀態,不斷確認自己沒有偏離那條向著理想而去的道路。」我們也同樣期待能夠保持這樣的狀態的張悅然,能夠快點寫出自己的新長篇。
張悅然 /中國
「機遇一直在與我捉迷藏,不知是我抓住了它,還是它等待著我。」張悅然,天蠍座,1982年生於山東濟南。父親是大學裡的中文老師,卻努力把女兒往文科上引,起初成功,之後失敗。兒時就喜歡發呆的張悅然總覺得生活在幻境中,一邊發呆一邊把發呆時看到的場景轉換為文字。2001年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之後在萌芽網站一直發表作品。代表作《紅鞋》、《十愛》、《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
作品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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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鳥》(2006)大航海時代一個中國女子遠下南洋,海嘯奪走其記憶,她經歷各種顛沛流離,病痛、牢獄之苦,最終刺瞎雙目,只為了尋找遺失的記憶。在現實生活中的那場東南亞大海嘯正好被張悅然經歷。2004年底她正為了《誓鳥》搜集材料到了印尼的一個小島,海嘯發生時她在一個網吧裡,外面的人就像潮水一樣亂了起來。在失去聯繫和奔逃了幾天後,她最終回到了新加坡的居所,開始起筆寫作這樣一個斷線的故事。
《水仙已乘鯉魚去》(2005)這是輪迴嗎?看這樣一本書,你很難不這樣提問。患有暴食症的女孩因醜陋被嘲笑,生活幾經流轉有了身孕,決定打掉孩子,卻在醫院碰見再次改嫁準備生孩子的母親⋯⋯她最終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可誰又知道這不是又一次輪迴的開始。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和作家的其他書一樣,這本書裡也在企圖逃遁天定命運,但,成功了嗎?
《紅鞋》(2004)愧疚的殺手帶著被他殺死的女人之女浪跡天涯,雖然女孩寂寞且冷漠地成長著,牴觸他,也牴觸世界,但殺手卻願意為她付出一切。這樣性格極端的女孩引起了讀者的爭論,張悅然卻
說,她喜歡筆下人物性格的極端,因為這樣可以帶來震撼力。而現實生活裡,她的確曾經為了找到一雙理想的紅鞋,尋遍了新加坡的商店。這樣的過程,讓她迷戀。
18. 笛安 (中國) – 悲傷的童話
薛落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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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文化提供
笛安有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圓寂〉,它描寫了一個沒有四肢的人幾十年的風雨和變遷。這個故事有著扎根於現實的沉重甚至殘酷,但是笛安賦予了它溫暖以致童話的氣質,讀來總是讓人含淚微笑。
這個短篇顯示出笛安非凡的創造力,也顯示出她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氣質,我管這種氣質叫做「悲傷的童話」。就好像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以及《醜小鴨》等等帶給人們的那種感動。
生於1983年的笛安,迄今出版有五部長篇小說,另有以〈莉莉〉和〈圓寂〉為代表的中短篇小說多篇。從2003年的處女作〈姐姐的叢林〉,到2012年的長篇《南音》,笛安的文學之路也走過將近十個年頭。
《告別天堂》是笛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於她二十一歲時。我覺得好的長篇小說,不僅得益於寫作者的才華,也要仰仗著閱歷與沉思。所以大部分年輕作者的第一部作品,往往是才情的產物,初生牛犢,書生意氣,缺少的是成熟與冷靜。《告別天堂》也不例外。這部作品所寫的,也仍然是青春之歌,愛恨癡纏。現在讀來,難免會覺到稚嫩。但是從這部作品,笛安「悲傷童話」的基調已經奠定,也即是:用一種溫暖與善好的態度和方式,來描寫生命中的荒涼與殘破。
2009年笛安出版她的第三部長篇小說《西決》。距離她的第二部長篇《芙蓉如面柳如眉》已經三年。笛安的作品一向充滿主人公綿密的心理描寫,情之所濃,有時候偏於黏膩了。這在她的幾部長篇裡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但是《西決》非常好地克制住了這種抒情的黏膩,舒緩一些,娓娓道來。這種筆調是適合西決這個人物的氣質的:善良,沉穩。《西決》這部作品所講的故事,並非多麼跌宕起伏,只是一個家庭的日子,一些過往,一些此時。但是讓人驚奇與嘆服的是,它就是那麼的引人入勝。明明說的俗世的煙火,卻叫人如在世外的桃源。儘管仍然有著悲傷的故事在裡頭,但是那種仿若童話的善好依然晶瑩剔透。蘇童為這部小說寫序說它是「很美好也很幻滅」,這與「悲傷的童話」是一個意思。
《西決》是笛安全新的起點,是一種成熟,也是她廣為人知的開始。接著她在2010年出版《東霓》。三十多萬字的篇幅,肆意揮灑出東霓這個女子的任性與執拗,零落成泥碾作塵,香如故。相信這部作品是更多讀者甚至是作者自己的偏愛。笛安的創作也由此顯得更加成熟。
《南音》出版於2012年之初,是所謂的「龍城三部曲」的終結篇。在這部小說中,笛安企圖毀掉她作品一以貫之的「童話」部分,加重了「悲傷」的成分。小說中,一向善好與沉穩的西決,故意殺人;一向卓爾不群的東霓,迎來冷眼與難堪;一向陽光明麗的南音,游移不定,走向灰暗地帶。笛安不是沒寫過沉重與殘酷,卻都沒有這一次澈底與決絕。這部小說雖然冷酷了不再溫婉了,但是笛安仍然講了一個「童話」──在這部小說中,南音斷斷續續地寫完了一個關於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童話故事。這個童話,是這部黑暗小說中的一絲光亮,是慰藉,也是告別。
笛安說她的下一部作品是《梅蘭芳》。無論如何,這都是值得期待的。因為從目前來看,在80年以後出生的寫作者中,笛安是最有發展潛力的那一個。
笛安 /中國
1983年生於山西太原,原名李笛安。現為《文藝風賞》文學雜誌主編。2003年在《收穫》雜誌發表小說處女作〈姐姐的叢林〉,2005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天堂》,次年又出版長篇小說《芙蓉如面柳如眉》。讓笛安聲名鵲起的,是她出版於2009年的《西決》。她也憑藉這部作品獲得諸如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等等之類的獎項。之後又連續出版《東霓》、《南音》。她的作品被認為「不僅使青春文學的廣義性和豐富性有所延展,還將傳統文學的審美、縱深和青春文學的偏於通俗、貼近市場很好地相統一融合」(白燁語)。
作品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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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2009)我覺得,如果想要愛上笛安的作品,最好先從《西決》讀起。相較於後來《東霓》用汪洋恣肆來表達糾纏,《南音》用冰冷的殘酷來表現幻滅,這部《西決》最為溫婉美好。如前文所述,它並沒有多麼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但是那情境卻真的引人入勝,餘味也悠長。這無論如何,也要歸功於笛安獨特的敘事才華。
《懷念小龍女》(2007)這是笛安出版於2007年的中篇小說集,收錄〈姐姐的叢林〉、〈莉莉〉以及〈懷念小龍女〉三個中篇小說。現在大部分80年以後出生的寫作者,由於市場需求,大都傾向於寫作長篇,中短篇往往無人問津。並且在這批寫作者中,能像笛安這樣寫出如此優質的中短篇小說的作者,更是屈指可數。這三個中篇依然體現出笛安文字獨特的魅力,優美溫潤,淡淡傷懷,但感人至深。
《南音》(2012)之所以選擇推薦《南音》,是因為它擁有笛安作品鮮少有過的質素──黑暗。於是它在笛安的作品序列裡,顯得別樣。笛安試圖在這部作品突破自己慣常的寫作基調,通向更加深邃與複雜的人性暗處。這是80年以後出生的寫作者們最為不擅長的領域之一。好在笛安做了一次用心的嘗試,這種勇氣總是可嘉的。雖然閱讀的過程惴惴難安,但是那心疼是如此真切。
19. 陳栢青 (台灣) – 以文字譜寫世代主題曲
江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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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攝影
過去的回憶就像陳栢青在〈大馬戲〉的開頭寫的「那是歷史還沒有開始的夏天」一般遙遠,只記得在開始閱讀他的作品之後,我的心裡就多了一個解讀世界的介面。從此,我習慣了這個介面,也樂於追隨介面的更新與升級。雖然他對自我的高度要求與嚴苛標準,讓他即使自大學正式寫作至今已累積百餘篇散文與小說創作,卻仍自謙寫得還不夠勤不夠好,也始終不願追隨許多年輕作家的模式將得獎作品集結出書,導致讀者們總是得在報章雜誌與網路轉貼的語言密林中穿刺突圍,才能像電玩裡的闖關遊戲玩家那般獲得晉級寶物。
一開始我以為那個介面的強大,來自於他異於常人的行文遣詞,或這些年來他陸續在兩個部落格「游擊隊講義」與「時鐘漫遊者」上累積的千餘篇觀影與讀書筆記,讓他的文句自然沾染了各式情節的魂魄,直到閱讀了他去年以筆名葉覆鹿出版的首部長篇小說《小城市》後,才發現他早在那些我東一篇西一篇找來的短篇作品裡,就已開始試著為我們這個世代、也就是所謂的七年級生,建立起一種透過文學來呈現台灣集體記憶的方式,而《小城市》正標誌了他長年耕耘的階段性任務已臻完工。他不甘於屈就台灣書寫既有的鄉土景觀與語言表徵等僵化形象,而是試圖從一個作家本身最大的資產、也就是「個人的成長經驗」來出發,進而以他對敘事體例的開放心態,疏通了看似充滿觀點限制的個人經驗。因此無論是電視媒體的慣用詞句、制式的公文書寫、手機簡訊所挾帶的造句潛能、四格漫畫的布局原則、甚至是報時台所使用的特殊語調,都成為他別具個人風格的文字程式/城市的幕後功臣。
在這座程式/城市中,有許多篇章就像水晶球一般存在於網路裡,在不同時刻閱讀,就展現不同的生命。就像那樁敘述小市民向政府抗爭、拆了公寓的磚牆做成巷子裡的迷宮以抵擋政府的強制拆遷令的〈大馬戲〉;或那個從靈異節目裡意外激起的日本兵與國民政府軍的荒謬論戰開始、最後指出台灣在各種國族想像之間的擺渡已成一種全民共築的敘事運動的〈老屋〉;又或是以簡單的漫畫邏輯作為探究生命中閃現的謎團的〈四格漫畫〉,這些故事總是將日常事件的髮膚嫁接於荒誕的情境之中,撮合出一種既奇幻又寫實、彷彿屬於過去也涉足了未來的敘事體例。他不斷在現世中考古,以書寫框裱世代記憶,同時也不斷向這座島嶼的未來投出預言。
然而他的書寫之所以能成就一個解讀世界的新介面,不僅是因為他如何高超地將超脫日常的魔幻情境打造為一個敘事的房間,更在於他如何讓房間裡的住民在平凡中顯現出一股面對世界末日而奮力一搏的意志。於是人世間一切暴烈、荒蕪又輝煌的意象,都隨時與他的角色共存著,例如那個在〈自拍小史〉中,以平面與立體的圖像法則來調配自己的臉孔與世界之關係的林國琦;或是充滿寓言意味的〈空襲警報〉中,那對在蔓延全城的核災中宿命式地相戀的愛侶;又或是〈有勇池〉裡那個羞赧於自己初發育的身體、但卻在游泳課的過程中體會到面對世界必備的堅強的少年。陳栢青以其特有的行文結構為這些平凡得不平凡的角色譜出主題曲,而其中許多幽微的心事與特定的情境,其實都是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非常關鍵(例如對某些細小事物的執著或對他人注意力的渴求),但卻總是被年長的自己日漸漠視的經驗。
在這個媒體科技不斷改變人們記憶方式的時代,陳栢青從他對敘事技術的敏銳度出發,深探許多永遠無法被任何即時上傳的手機訊息與高畫素相機所捕捉到的記憶側剖面,在展現了文學之不可取代性的同時,也使他成為了一位足以示範台灣在華文書寫中,能如何透過在地經驗與文化展現特殊性與原創性的重要作者。在他的書寫中,文字永遠不老,而敘事永遠都要被一個又一個繼起之世代記憶所更新;身為讀者,最大的幸福就是看他不斷以文字譜寫世代主題曲,而後看清這個世界如何呼吸、如何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飆馳。
陳栢青 /台灣
1983年生,現就讀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獲多項文學獎。散文小說皆擅長,首部長篇小說《小城市》獲九歌兩百萬長篇小說徵文榮譽獎,並入選各類選集,是最受矚目的七年級作家之一。以「歡迎各式文本」加入的態度不斷展現書寫的可能,關注不同時代的媒體科技在文字使用、感知經驗等各層面所帶來的差異,並且將他對當下潮流與社會現象的觀察轉化他持續開拓敘事體例的能量,進而展現了新世代書寫的美學。即將出版的新作《市立第一戰鬥小學》整合他近年來關注的各種面向,探討小說書寫在嚴謹的因果律之外能展現何種生命,並且以短篇合輯的方式呈現長篇小說的張力。
作品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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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市》(2011)從七年級生的集體記憶如最後一屆大學聯考、電視節目《玫瑰之夜》、電子雞等元素出發,探討記憶與敘事能如何扭轉城市的結構與命運。寫實的場景、視覺效果強大的文字與電影剪接般的段落,都讓這部小說成功地將台北轉化為深不可測的敘事與視覺母題,超越了過去的文學與電影作品所建構出來的台北意象。在展現城市書寫的全新向度之餘,也示範了文學能如何有效地透過虛構的情節來為一個真實的世代作傳。
〈手機小說〉(2007)以簡訊的字數限制作為敘事基礎,將新世代的敘事體例套用於舊世代的回憶中,交陳出令人驚豔的文字族譜,在「人的一生竟七十個字也就寫完了」的感嘆中, 正面回應了當代科技對文學書寫的挑戰,也回過頭來以科技之中的敘事結構來反思生命,就像文末那句假設「若用一則簡訊來描述我的一生」,這篇小說看似速寫,實則精描,是當代華文書寫之靈活度的最佳示範。
〈大馬戲〉(2010)從一紙申訴公文寫起,將近年來不時出現於社會新聞的「老公寓住戶對抗政府的強制拆遷令」事件改寫得充滿魔幻色彩但又深入事件核心,在荒唐而幽默的行文中,以文字展現了小市民對抗強權的細節剖面,將抗爭行動擴寫為一種面對生命的浪漫溫柔,是借虛構以諷現實的出色之作。
20. 楊富閔 (台灣) – 掬起死亡的驚懼之淚
翟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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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富閔提供
且讓我先不打自招,是的,富閔是我的研究所同學,我們上同一堂課,經常作伙吃飯,話家常,聊文學,極少數的時刻,在深黑的夜裡,翻出內裡更深黑的部分,相互告慰,佐以安眠。儘管如此,我仍不了解他,他像是永遠在變動的河流,你無法踏進同一條河兩次,無從知曉其何所來何所去(是的,正如他的思維以及走跳方式一樣)。關於富閔的「流速」,他的老師周芬伶曾在《花甲男孩》序中擔心「他走得太快太急」,我卻覺得富閔是因為太雞婆,努力想跑到眾人的前頭,好告訴來者,等在我們前方的是什麼。
是什麼?
沒有別的,惟死。
這就是為何在初登場的《花甲男孩》裡頭,富閔像是柯南般讓死亡隨傳隨到,有些裝飾成繁文縟節的喪俗(〈暝哪會這呢長〉、〈聽不到〉、〈有鬼〉),有些飛來如橫禍(〈我的名字叫陳哲斌〉、〈繁星五號〉),更多是描寫生死交接的時刻(〈逼逼〉、〈神轎上的天〉、〈唱歌乎你聽〉、〈花甲〉)。何以念茲在茲死亡,甚且將之同質異構成一整本小說?正是因其神祕無解的本質,誘使所有的寫作者不斷地以寫進行試探,套句Margaret Atwood的話:「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是來自對『人必有死』這點的畏懼及驚迷──想冒險前往地府一遊,並將某樣東西或某人帶回人世。」但富閔有所不同,帶著初生之犢的好奇,他筆下的死亡很少以橫征暴斂的形式出現,反倒──以肉身之衰頹病變,喪俗之瑣碎細節──調慢死亡降臨的速度。就小說內部而言,是讓生者有更多時間反思,形與神,生與死,「我」與他者的關係;而就小說的上帝作者而言,即是讓他有更多時間觀察: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死亡是怎麼回事?綜觀這些小說的結構,不難看出在這些作品之中,死亡不只是肉體的衰亡,更是生者的轉機。死者已矣,那麼活著的又該如何自處?
但死亡召之即來的代價,是威嚴不再,情感貶值。君不見柯南裡頭沒人在為死者哀戚,大家只想知道是氰化鈉還是密室殺人。但富閔很精明地將這個代價,以流利的文字贖回。所謂贖回,非指他以文蓋質,掩人耳目,而是說他的文字每每能夠一氣呵成,夾雜著國台語、外來語多聲道,沛然而下,遂使讀者情感莫之能禦,文字到了,情感就到了。過去我們稱頌的鄉土作家,援引鄉土語言入作,多使文字聱牙,讀者折嗓,拖慢閱讀的速度。富閔的文字卻流轉如彈丸,背離牛頓第一運動定律,無須觸碰便自個啟動。就這點而言,富閔反倒像是典雅版的舞鶴與更俗的朱天文,這對「師兄妹」的結合。就題材而論,富閔的愛鄉重土,應是七年級之最。原鄉台南多菱角文旦也多故事,即是他最初的寫作資本,較之城市的經驗匱乏者,富閔顯然得天獨厚。朱天文那句令人驚悚的「有身體好好」,在富閔筆下則成了溫情版的「有故鄉好好」。然而既是資本,便有耗盡之時,如何不虞匱乏或是順手轉賣,將是這位七年級生的考驗。
去年,無愧於文體家之稱(此稱乃沈從文專屬)的小說家李渝,短暫回台大授教,富閔是她的助教,也是學生,李渝對於他的點撥有多少?應答的鄉岸,是否就是大內?富閔最近發表的小說與散文,或能見其端。
原鄉神話的追逐者,必得遠離原鄉,才會也才能開始追逐,如同魯迅之於紹興,沈從文之於湘西,鍾理和之於美濃。未來,我們是否能順利成章地說富閔之於大內,猶待時間解答。如果富閔不吝於套用李渝的例子,把鄉擺在未知的前方,任由無數可能的文字組成無數可能的鄉。那麼,文字練如天衣無縫,寶玉無暇的那一天,便是其返鄉之時,也意即──終無返鄉之時。
楊富閔 /台灣
1987年生於台南,現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學生。2010年出版小說集《花甲男孩》,展現七年級作家對台灣鄉土語言之嫻熟繼承,撮合光怪陸離之台灣現況。在他的作品中,聲音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出喪的嗩吶銅鑼,時下的流行歌曲,乃至新台灣之子半台不台的國語、ABC洋涇浜,共譜成熱鬧喧囂的文本風景。近期在《自由時報》連載「鬥鬧熱」專欄,記述跌宕青春,舊鄉台南,回望蒙稚時期不解的人情世故而有所思。新作《黃家的事》(書名暫定)因阿舅驟逝,黃家隨之倒房,生年不滿卅的楊富閔升格成黃家老靈魂,追索家族記憶(落拓史?),人何寥落鬼何多,陸續發表中。
作品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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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逼〉收錄於《花甲男孩》(2010)本篇小說曾獲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小說寫水涼阿媽一生為阿公所負,卻在阿公將走之時,足蹬絢麗亮粉車身,頭頂螢光車帽,繞遍大台南循古禮報喪,一路風風火火,所見所聞儼然台灣百態。風雨欲來的喪事,最終竟歡喜上路。小說刻劃水涼阿媽尤其傳神,神色昂揚一如小說中所謂的「台灣水雉」。楊富閔糅雜的本事亦在此一覽無遺,不但融各色語言於一爐,也吹皺新舊文化成一池生機勃勃的春水。
〈黃家的事〉(《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第三十期2010/10)阿舅,這位「黃家」裡的不肖叛逃者,少年時代島上本土運動正好,於是用一輩子的氣力去追逐政治理想,卻在病榻中鬱鬱而逝。當阿舅「不在」的那一刻來臨,才發現他的身影是那麼的巨大。楊以第一人稱敘述,藉著阿舅的遺物藏書,從餘燼中追索斯人之過往,予之重構,竟契合於島上的政治發展史。革命青年要革的,原來是自己的命!楊富閔再一次寫死亡,然而這一次死亡貼得那麼近,「死」帶給生者的不可承受之重在此全盤托出。死人都去了哪裡?生者又能去哪裡?楊富閔一反過去小說常見的大和解結局,丟下了這句:「這裡已經沒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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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木
媒體人。曾為供職於南方都市報、Esquire雜誌大陸版。曾為《獨唱團》雜誌執行主編。
姜妍
出生於1980年代初的北京,成長於部隊大院內,愛文字勝於音樂,以邊讀書邊聽音樂為樂。愛台北、愛淡水、愛仁愛路、愛敦化南路、愛永康街、愛溫州街、愛大安森林公園裡的小松鼠、也愛辛亥路上的流浪貓......喜歡的作家包括台灣朱家(朱天文、朱天心、唐諾)以及珍妮特.溫特森。夢想著有一天可以去辛亥路上當一隻流浪貓。
薛落磊
生於1988年,現為教師。
江凌青
教育部公費留學英國萊斯特(Leicester)大學美術與電影史系,目前為博士候選人。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與數位藝術評論獎等,以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97、98年度文學創作補助,目前擔任《聯合文學》與《藝術家》雜誌之英國特約撰述。出版短篇小說圖文集《男孩公寓》。
翟翱
台灣大學台文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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