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專輯推介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 文小說家,或許可以視為我們描繪這一群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之嘗試。40歲是個奇異的熟成界線,許多優秀小說家都在這個年紀前後寫出經典之作(比方說喬伊斯 39歲完成《尤利西斯》;賈西亞.馬奎斯39歲寫出《百年孤寂》;魯迅40歲寫出《阿Q正傳》;托爾斯泰在37至41歲間寫完《戰爭與和平》......)。我們提出來的名單一定存在著爭議和討論空間,因為我們不是在武斷地決定誰「最棒」或「最優秀」,而是「最受期待」。
這意味著,這批青年小說家截 至目前為止所展現的,除了已完成的秀異作品,還散發著某些並不容易清楚描述,甚至略帶幽微的光度而無法一目了然。那曖曖之光,又讓人帶著無比激動的期待, 忍不住要猜想「他們的下一部會端出什麼驚人的小說」。為此,我們找來更年輕的創作者來側寫這一群青年小說家的肖像,預測他們未來的星圖方位;同時找來陳國偉、蔡明燁、吳鈞堯、陳宛茜等,專文觀察和剖析這群青年小說家的系譜源流及出版趨勢,也對比了大西洋兩岸的「20 UNDER 40」現象。
回到20位青年小說家身上。最終唯一能檢證他們是否值得關注的方法,還是必須回到作品本身。也許不需要太久,一如當年的喬伊斯,時間會給予這些小說家最完整的答覆。
《聯合文學》編者
1. 甘耀明 (台灣)– 童話筆法的歷史格局
朱宥勳
申惠豐攝影
2009年下半,也就是甘耀明的長篇小說《殺鬼》在書市上大放異彩的那陣子,一位比我先讀了《殺鬼》的朋友是這樣形容它的:「這是一本文字版的『宮崎駿』。」當然,甘耀明的小說和宮崎駿的動畫不管在手法、題材或展開故事的方法都有明顯的不同。但這樣的比附之所以傳神,在於兩人的作品所採取的手法和作品所展現的格局呈現一種非常有趣的張力。
他們表面上說著「童話」,但同時都深刻地注視著「歷史」。
從2003年出版的第一本書《神秘列車》到最近的作品《喪禮上的故事》,我們可以看見甘耀明從一個「千面寫手」變成一位專心致志的作家。這種變化的軌跡,讀起來饒富興味,但我們也同時能從〈伯公討妾〉、〈在你的夢裡練習飛翔〉窺見後來那個擅長「故事轟炸」的甘耀明。以此作為基點去對照後面的作品,他放棄了年輕小說寫作者大量襲用、但已顯得疲乏枯索的第一人稱心理獨白,而保留了用童話式的奇幻邏輯來打造小說世界的風格。他也不像深受現代小說「複雜」迷思影響的小說家一樣,拒絕描寫可以一眼看穿的簡單人物,因為簡單的人物其實並不會傷害小說──無聊的人物才會。而毫無疑問地,「無聊」這兩個字無論如何都與甘耀明絕緣,反而透過這些鮮明易懂的人物在小說裡面交纏來去,他的小說讓人有種目不暇給的複雜感。順著這個軌跡而下,再經過《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之後,我們看到了火力全開的代表作《殺鬼》。
《殺鬼》是一篇歷史小說──如果讀過這本書的人聽到這個描述,八成會先愣一愣,然後才醒悟過來,啊,好像真的是這樣。雖然書寫日據時代的小說在台灣的書市中並非主流,但這個主題在文學史上也有幾座難以翻越的大山,比如李喬的《寒夜三部曲》,特別是第三部《孤燈》,描寫二次大戰期間的慘酷,確實讓人見識到寫實主義小說的力量。與之對照,《殺鬼》表面上彷彿「不寫實」到了極點,從第一幕主角帕力抗代表日本火車開始,到戰爭結束面對世界的殘局與新局,中間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環節,都用一種極強的幻想扭力帶著讀者奔馳在精心構築的情節彎道裡,而且從來不減速的。但總在讀者眼睛瞪直了、嘴角笑鬆了的瞬間,甘耀明卻又能一翻手展現對歷史苦難的同情與哀悼,比如帕的中毒、劉金福設法使帕逃避兵役的段落,那樣的苦痛掙扎寫得極為切身,且深刻地隱喻了殖民情境。而在《喪禮上的故事》,我們也從純粹童趣的故事開始,漸進地讀到了〈偉大的賭徒〉、〈猴死囝仔腳〉、〈素描的荒城之月〉這樣簡單依然,但關懷深刻的作品。
如此,童話的筆法寫出了歷史的格局。依此來看,無論甘耀明的小說看起來多麼炫目,但他仍然是一個相對有著傳統關懷的作家。而在此基礎上,他的作品還能新穎好看,正提醒我們這種「傳統」、「歷史」其實猶有許多尚可開發之處。深刻的作品不必與好看絕緣,歷史書寫也未必要嚴肅才能完成它在文學上的探索與倫理。甘耀明的小說連結了我們以為不可能協調的文體與主題,然而──搞定「不可能」的事,不就是童話的主場優勢嗎?
甘耀明 /台灣
1972年生,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大學時期即開始寫作。曾經在體制外學校「全人中學」擔任語文教師,其中的經歷似乎在他的思考與文學寫作上有一定程度的影響。(比如在小說中最常出現的「火車」意象,最初便來自於其中一位學生。)曾和同一世代作家組成文學團體「8P」,也如同該世代作家一樣由文學獎出身,深知各種文學範式。然而第二本小說集《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之後,他的「體制外」性格使他掙脫了這些範式,而有了獨樹一格的代表作《殺鬼》與《喪禮上的故事》。
作品推薦
《殺鬼》(2009)這是一本厚重、妙手紛呈的長篇小說,裡面的人物與情節多而複雜,初讀之時可能會有迷路不知道現在演到哪齣之感,不過從來就沒有讀者在乎過這一點,因為反正每一個片段都很好看,迷路了也沒有關係。但另一方面,甘耀明自己似乎一點也沒有迷路,如果能夠拉高層次讀清楚整個情節結構,會發現它的格局完全不下於所謂的「大河小說」......
《神秘列車》(2003)甘耀明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如同李奭學在推薦序裡精準的評語,這裡面的每一個短篇都像是不同的優秀作者寫的。其語言、題材和手法的差別之大,讓我們見識到小說家的其他潛力。對熟悉他後來風格的讀者來說,重讀這本少作,就著歧異的風格去想像其他平行世界裡「可能會有的甘耀明」,也是非常有趣的。如果甘耀明繼續寫著〈吊死貓〉或者〈神秘電台〉這類小說......
《喪禮上的故事》(2010)這本短篇小說集用非常古典的框架組織起來──類似《一千零一夜》或《坎特伯里故事集》那樣「一人說一個故事」的方式。每一個單篇也真的用傳統的說故事方式進行,捨去了許多複雜的現代敘事手法。如此「素顏」示人,更可見得甘耀明小說內功之深厚,讀者要哭要笑,全操在小說家毫無花巧、直擊心底的故事底蘊上了。
2. 王聰威 (台灣)– 自由穿行小說
「這邊」與「那邊」
丁允恭
河尚攝影
關於王聰威,曾經有這樣的印象:那是《FHM》的編輯室。因為小說家許榮哲的引介,他約我來談寫稿。之前只在秀味十足的「搶救文壇新秀大作戰」決審會裡面見過他,身為被刷掉的人當然滋味不會很好,所以坐在對面,斜著眼看他。
當然作為男性雜誌,不可能讓你寫一些杜思妥也夫斯基來著,這個我來時心裡亦已有準備,「不過至少可以寫寫什麼音樂、電影,或是culture study色彩的時尚專題吧!」我抱著這樣的幻想。然而,他給我的作業,卻是一篇「國會十大瘋狂史」。「你要寫得KUSO一點喔。下一次還要請你寫一篇『一千年後的台灣』。」「這是什麼鬼呀?」我心裡面在吶喊。
關於王聰威,也曾經有這樣的印象:多年之後,在高雄的地方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面,他作為承辦單位聯合文學的總編輯,悠然地抱著手臂監看典禮的運作;而我作為庸俗兼閉俗的市府官員,只能一邊捧著典禮後草地晚宴的蛋糕,一邊訥訥地找人攀談。
我才仔細看完他的《複島》以及《濱線女兒》。所以我問他說:「下一部作品,還會是高雄嗎?」在這個地方、這個情境,問這個似乎很剛好。「暫時還沒有。接下來我要出愛情小說。」「什麼?」「嗯,就是愛情小說。」「呃......。」(抱歉這個我真的不熟)
關於王聰威,還曾經有這樣的印象:又是一場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再度因為作為聯合文學總編輯而出席的他,又成為不太擅長社交的我,在百無聊賴時的談話對象。「其實我並沒有拿過三大報的文學獎。」他說。「什麼?真的從來沒有?」我打從心底的吃驚,基於禮貌當然也要表現在臉上。「是呀,或許哪天再來試看看。」顯然是開玩笑的語氣。
光是在2004年,初識王聰威之際,作為對文壇動態不太關心的人,我聽過他的名字,這表示他或許已經相當有名了,至少在純文學的領域之中。而他,竟然沒有玩這場我們都必須玩過的遊戲?我們以上以及以降的數個世代純文學寫作人,幾乎都要靠文學獎取得入場券,或甚至把它當成比出版還要重要的殺人執照,而這個趨勢與權威性,隨著寫作取得有效認證管道的日益侷限,更有一天比一天嚴重的情況。
也因此,透過文學獎所選拔的純文學菁英,也習於用「文學獎體」來寫作。這與其說是知道什麼可以寫,不如說是清楚地知道什麼不能寫。譬如,村上春樹語體的輕小說,或是網路風格的愛情故事,通通都是純文學作家的禁地。這樣的教條,好或不好很難說,但一定程度上當然構成一種寫作視野的地平線,或根本可以說是牢籠。然而王聰威卻沒有被留在這個牢籠裡面。或許,他很早就拒絕入監了。
王聰威作為這十多年來最好的高雄鄉土書寫人,從《複島》進一步到《濱線女兒》,因為筆法過於爐火純青,加上一時「新鄉土」的主義路線甚囂塵上,以致你真的會誤解那是他的完成形態。沒想到他竟然出了《戀人曾經飛過》(是的就是找名模跟藝人在書腰推薦印刷很像網路小說的那本),還有今年出版的《師身》。
念哲學出身、歷任多家商業刊物的專業編輯人,又作為少年即老成的出名作家,他出入於俗文化與純文學,汲取多重的元素與筆法自由應用,甚至回頭以通俗而不願故作姿態的文字,對純文學抱以嘲弄。
這樣的王聰威,讓我想到掛邊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夠有錢到真正擁有一台,但掛邊車就像是一種簽名一樣,從《複島》裡面,騎向《戀人曾經飛過》,作為兩本風格迥異的作品中,重複出現的意象,像是在告訴你說:嘿!你看我可以直接從「那邊」騎到「這邊」。你行嗎?掛邊車本身,既不是四輪,又不算兩輪;大家都知道它是什麼,但馬路上卻難得看見一台;它可以走過純文學意圖明顯幾近刻意的複島,也可以搭載輕盈得不像話的戀人;基於對寫作自由的渴求,它沒有一個單一的方向,卻只能前進不會倒車。
王聰威 /台灣
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畢業。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1999年以〈SHANOON海洋之旅〉入選《八十七年短篇小說選》,隨即引起文壇注目。2008年以長篇小說《濱線女兒》獲得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巫永福文學大獎,入圍金鼎獎與台灣文學金典獎,並入選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選書,而同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複島》則獲得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最終決選。另著有《師身》、《戀人曾經飛過》、《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書。
作品推薦
《師身》(2012)在愛慾君臨之下,身軀只是附魔的殿堂,所有魔鬼,則來自女身記憶深處的暗影,而身分只是必然要被扯破的封條。從引發議論的「師生戀」事件出發,王聰威告訴你,每一則社會新聞的背後,都有一整疊被打扁的個人敘事,他人的眼神,原是我們的地獄,幽微之處本不能奢望被理解。
《複島》(2008)一座島的島,於是名為複島。離島,與離島地下帝國棄置的殖民之島,是否只是更大島嶼的歷史鏡像?請注意,這不是那座你所熟知遍布海產店與海水浴場的旗津的風土素描,而是爬滿家族記憶與幻想交雜的異境之歌。王聰威以四篇看似獨立卻又透過父系血統彼此勾連的短篇小說,帶你穿過過港隧道,來到敘事漩渦裡的神祕離島。
《濱線女兒》(2008)若閉上那雙看往歷史、屬於小女孩的清澈眼睛,就不知道哈瑪星原是「濱線」二字的讀音,也不會知道在這裡曾經有一條百年鐵道,走過雜院、走過洋樓、走過瘋千金出沒的代天宮、走過電扶梯夾死人的大新百貨,走往市井傳奇的暗巷。
在王聰威筆下,一切原如哈瑪星的誕生,是漂浮在記憶之海上可疑的海埔新生地。
3. 高翊峰 (台灣) – 凝結的場景,
奔馳的人生
賴志穎
張恩浩攝影
我是從《奔馳在美麗的光裡》開始接觸高翊峰的小說作品的。在這本小說集,高翊峰描繪了許多生活在都會(次?)文化的男男女女。通常這樣的題材往往是由電影、攝影或其他流行文化媒材來呈現,畢竟聲光效果比較容易掌握這些光鮮亮麗的節奏,附加的文字常是追求快狠準的廣告效果。作為時尚雜誌編輯的高翊峰,卻選擇用小說這門傳統的藝術來鋪陳都會男女的生活,著實讓當時的我眼睛一亮,他本身身為流行文化的形塑者,更讓他在眾多都會小說的作者中獨樹一格。然而,當我追溯到他較早之前的小說(《家,這個牢籠》、《傷疤引子》、《肉身蛾》)時,他取材的多元化讓我嘆為觀止。他的小說場景從鄉村到都市、從監獄到辦公室,角色橫跨藍白領,寫作的語言還曾使用較少作家能掌握的客語。高翊峰藉由小說呈現人生百態的豐富程度,總會錯覺他彷彿活過好幾輩子。
高翊峰作品的場景往往是「凝結」的,如高翊峰在《肉身蛾》書序中自陳「人生如果瞬間凍結了,那會是什麼?」。他小說的結構往往是從一個停頓的時間點向外擴散(如畫作的二維視角),少敘述前因後果,而小說時間的推展(第三維度)幅度並不大,這樣的小說結構在他某些短篇(如〈班哥〉、〈人形籠〉、〈走道〉等等)和「城市速寫簿」般的《一公克的憂傷》中皆有使用,更在他的長篇小說《幻艙》中展示了極限(這也是造成童偉格提問《幻艙》在本質上是一個「加厚落實的短篇小說」的原因,但高翊峰自己提出了「微型長篇」來解釋啟動他書寫這部長篇的概念。以畫作來比喻,我認為他採用了仿「立體派」的繪畫技巧,將不同時間凝結在同一平面上的方式來鋪陳《幻艙》中眾多情節),小說在高度控制的寫作策略下消去了時間感,凝聚成小劇場式的空間。
凝結也不只在時空上,在高翊峰常常讓筆下的角色帶著往事凝結成的傷疤。傷疤在高翊峰的小說中處處可見,幾乎成為他辨識度非常高的作品簽名(然而,這在《幻艙》中似乎如同「夢」一樣,被有意識地避免了,或是,缺席更是為了聚焦?如「夢境」亦為描述《幻艙》最適切的詞彙之一)。尤其是《奔馳在美麗的光裡》更是篇篇皆疤。疤的存在,表示傷痛已成往事,他們從傷痛中存活下來,卻仍活在無法不逼視的陰影裡。
因此,他筆下的角色多以一種畸零者、失敗者的狀態存在(從第一本小說《家,這個牢籠》就常出現這類的角色),高翊峰很少書寫他們的死亡,總是讓角色持續受著傷害又被動地活著。這樣的角色設定和美國小說家保羅.奧斯特筆下的角色十分相似。但相較之下,高翊峰的角色似乎對人生更絕望──因為,彷彿連死亡都拋棄了這些角色。角色命運雖然常懸置得讓人難受,卻也因此讓讀者難以忘懷。角色的被動特質,讓高翊峰的作品總透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的作品不斷環繞「愛情」、「友情」和「親情」等人生中最重要的核心,這些核心同樣也帶來人生中無法擺脫的負荷,這或也是他作品中隱含的「無力感」的來源吧?
高翊峰對於小說寫作是當成人生志業來面對,他的寫作是非常有策略性也專注的,他進行中的「城市三部曲」長篇寫作,就是按照一定的計畫和規模去執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感召(被拖下水?),他的妻子彭心楺也投入了小說及劇本的創作(他可愛的兒子還在年輕小說家神小風的小說中串場呢!),雖一家子人都彷彿被綁進小說創作的牢籠裡,但是,還有哪個牢籠可以如此自由、如此廣闊呢?
高翊峰 /台灣
1973年於苗栗出生,文化大學法律系畢業。曾從事過酒保、舞蹈以及編劇工作。近年任職於時尚雜誌。已婚,育有一子。曾經得過多項文學大獎,如寶島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著有《家,這個牢籠》、《傷疤引子》、《肉身蛾》、《奔馳在美麗的光裡》、《幻艙》、《一公克的憂傷》、電視劇小說《雪地裡的星星》。
作品推薦
《幻艙》(2011)《幻艙》是高翊峰自己認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雖然我認為早先的《奔馳在美麗的光裡》是一部篇章串聯的長篇),為計畫中三部長篇的第一部。這三部長篇各自依循著「空間受限、時間自由,空間自由、時間受限,和空間及時間都局部受限、也局部自由」的先行概念進行創作。小說中的時間感因為角色們被集中到一個名為「避難所」的隔離空間而被消除,主角「達利」處在一個懷想遠方妻兒的幻境中,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操控,鎮日只能和幾個同樣被隔離在避難所的角色等待著無法預料的未來。如高翊峰所言,這部分是他客居北京時對於生活環境的恐懼擔憂所產生的心理投射。雖然《幻艙》本身並非十分容易進入的作品(建議閱讀前至少先讀過他其他一兩部作品熟悉他的風格),作為現階段高翊峰小說技藝的完整展現,這部長篇小說絕對是必讀之作。
〈阿三說的故事〉收錄於《傷疤引子》(2005)高翊峰的「舞台特性(或者可以稱為創作自覺)」通常很明顯(即使在某些「偽散文」中都能感覺到),但是〈阿三說的故事〉卻是高翊峰罕見的舞台界線模糊的作品。作品敘述一名叫做阿三的孤兒院童和養父的微妙關係,描寫十分細緻動人。若對高翊峰以非都會為背景的小說有興趣的讀者,這篇作品很值得一讀。
〈班哥〉收錄於《肉身蛾》(2004)小說敘述死刑犯「慶仔」死刑前某段時間和執刑者「班哥」的互動。小說沒有交代任何關於死刑的來龍去脈,也沒有交代班哥念茲在茲的身體隱疾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卻藉由兩者間以及其他獄卒的互動,描繪人與人之間單純的情誼。高翊峰凍結時間的寫作策略在這篇中嶄露得恰到好處,無怪乎他當年以此篇得到時報文學獎。
4. 張亦絢 (台灣) – 置身事內的精準與慧黠
盛浩偉
郭怡均攝影
每每讀完張亦絢的小說,總是難以掩卷,而忍不住要往回一再翻看。對我來說,她就是有辦法創造這種意猶未盡的閱讀快感。然而,若從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作為出道來計算,至今十六年間,張亦絢總共只交出短篇五篇、中篇兩篇,以及長篇小說一部,無論從字數或篇數來衡量,這樣的產量難稱豐碩。不過畢竟,文字創作力旺盛與否並不是衡量小說家優異與否的主要憑據,在張亦絢身上更絕對是如此。
綜觀她的作品,三本書的書名──《壞掉時候》、《最好的時光》、《愛的不久時》──提供了兩個極佳的切入點:「時」與「態」。「時」與其解釋為線性的「時間」,不如照她的用語,那是「時候」,是「時光」,是一段模糊懵懂的巨大過程裡,所遺留下點點滴滴發光的座標。她的敘事不似一般小說時態的走向清晰,而是由座標點此起彼終、彼進此退,任意連結,卻又巧妙得不致紊亂。讀者不是在作者帶領之下順行或倒逆地「經歷」了事件,而是看著她逐步將各點連起,最後彷彿仰望星圖般「觀賞」了事件全貌。而「態」,總是關於人的──好比「壞掉」、好比「最好」、好比「愛」──這些傾向形容、抽象的字詞,本質上可能通達難以言喻的情感層次。一般小說若談及此,泰半或採取鍛字鍊句以賦愁抒懷,或以修辭構築出感覺情境,試圖渲染氛圍;而張亦絢反其道之處在於,其作品多深入探究其情之為物本身,以明朗的文字與精準的譬喻來論/述「感性的理性」。某種程度上,小說家特意地以語言改寫另一種語言,易言之,可說她不斷積極藉由思辨,追尋著「表達的可能」。這是小說最具可觀之處,而能夠如此寫作,大概全憑靠作者自身之聰穎與觀察之敏銳。
張亦絢無庸置疑可劃歸為聰明寫作者一類,且其聰明是會令人嘆服又使人安心的那種。安心之處在於其姿態,或者說敘事者的位置──那既非過於高度俯瞰,亦非貼近得陷入自溺,而是一種高低遠近皆恰如其分的置身事內。初在《壞掉時候》的壓卷之作〈淫人妻女〉裡,她便已嶄露了此種天分,更似乎是找到了寫作最得心應手的體式,為日後風格奠基。書中其他四篇作品,也因觸及女性/女同志議題而受到關注與討論。稍嫌可惜的是,此時張亦絢用世故的慧黠口吻,訴說小說裡澎湃(或者說「血氣方剛」)的熱情與青春故事,即便可見其機鋒,仍不免有些微故作老成之感。到了第二本書,這部分已有明顯進步。同名作〈最好的時光〉刻劃女性運動裡的女同志百態,人物描寫精細繁複,曾經親身參與其中者或能有所共鳴;但是我認為更出色的,該是第二篇〈在灰燼的夏天裡〉,其中切換視角描寫不同心境卻能夠一氣呵成,保持情感的豐厚,確實催人落淚,足見其技藝已然成熟。到了去年的《愛的不久時》則無需多言,就是一本太好看的書。其銳利,精準,爽朗,幽默,文字簡單,哲理動人。正如作者自言,這確實是一本「冬天可以放進大衣口袋、夏天可以跟大毛巾防曬油一起帶到海邊的那種小說」。
也由於小說中那些最精采之處──精湛的機智、敏感的心思、精準的觀察等等──全仰賴作者天賦,所以她的筆法,便難以模擬仿造。這或許終將使得張亦絢及其路數成為台灣文學風景中不能無一,卻不可(也恐怕不會)有二的獨特存在。而深受其說故事魅力攫獲的讀者如我,也只能夠等待,期盼她往後繼續寫出更多,更迷人的作品了。
張亦絢 /台灣
1973年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曾就讀中山女高,期間開始創作小說與劇本。而後就讀政大歷史系時,任政大女性研究社社長。1996年,以〈淫人妻女〉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深受當時評審李昂讚賞,亦入選《台灣文學選1995-1996》(前衛出版)。2001、2003年由麥田出版小說集《壞掉時候》與《最好的時光》,其後睽違八年之久,才於2011年由聯合文學出版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此外尚著有論述《身為女性主義者嫌疑犯》、散文《離奇快樂的愛情術》、短片劇本〈納塔莉,妳為什麼在地上?〉等,創作觸角廣泛。
作品推薦
《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2011)回憶錄如何成為小說?台灣人和法國人間有何戀愛的可能?而女同性戀與男異性戀,又該如何相愛?這是一本可以問太多問題的小說(真的是小說嗎?)是得從頭質疑到尾的小說(若愛的「不久」又何須著述留下紀錄?絕口不提愛的原則和「永不出櫃」是否同樣反證了些什麼存在?)是難以歸類的小說,卻也更是讓人愛不釋手的好看小說。
《壞掉時候》(2001)收錄以女同志情/慾為題材的〈家族之始〉、〈幸福鬼屋〉、〈性愛故事〉、〈迷幻桌巾〉,與涉及家庭性暴力主題的〈淫人妻女〉等五篇作品。雖其故事與心理描繪都細膩而深刻地寫出「壞掉」的陰暗,然其中更能讓讀者感受到的,確實是:「那不寫小說的自己正在壞掉。」(作者語)書寫,遂是抵抗壞去,是自白告解,也是最終救贖。
《最好的時光》(2003)作品背景圍繞台女性主義運動風潮下的校園,亦都以同女為主題。〈最好的時光〉描寫女研社裡一群女大學生的愛恨情仇,角色面貌繁複盡皆可見;〈在灰燼的夏天裡〉帶有青春愛情逝去的悵然,其敘述(曾經是)情人的進退應對更是細膩動人。全書刻劃人物成長,但成長不再是幻滅,而是能背過身去靜靜細說那段「最好的時光」。
5. 魯敏 (中國) – 探取「暗疾」之景
張莉
魯敏提供
1993年4月,作家蘇童去南京新街口郵局購買郵票「古人對弈圖」,一位年輕的女營業員接待了他。十八年後,在新書發布會上回憶起那個下午時,當年的女營業員對嘉賓蘇童說,雖然他當時並不認識自己,但仍然大為激動,感受到文學的氣息,她甚至想馬上辭職回家寫小說去。
賣郵票的女孩子就是魯敏,今天受到大陸文學讀者廣為關注的青年小說家。一直熱愛文學、喜歡寫東西的女青年在1999年發表了她的處女作,她沉默、勤奮、不知疲倦,逐漸為人所識。尤其是從2006年開始,她的作品開始主要刊發於《人民文學》、《收穫》等,獲得諸多民間獎與政府獎鼓勵,魯敏已然成為今天被寄予厚望的青年作家之一。
做過郵局營業員、小幹事、企宣、記者、祕書,豐富的社會經驗使魯敏的寫作興趣駁雜,她筆下的世界紛繁、浩大、開闊。有兩處風景不斷復現:一個是遙遠的,迷離的、具有傳奇意味的鄉土世界「東壩」:隨著〈思無邪〉、〈離歌〉、〈風月剪〉、〈紙醉〉、〈燕子箋〉的問世,東壩迅速構成了魯敏具有標誌意義的紙上鄉原。那裡民風淳樸、歲月靜好,這些作品讓人想到小說大師沈從文、汪曾祺的筆下世界,書寫東壩時,魯敏也逐漸尋找到一種雅致的、清冽的語言來講述東壩的人事,此種語言風格與當地的水、土地以及美好人事融合,互為表裡,成就了一種「彼岸的美好」,東壩文學風景的初步建立也使批評家們意識到,這位青年作家已經在「『傳統』和『個人潛能』之間找到最恰當的關係。」
複雜的都市生活是魯敏小說的另一處景致。她關切那些未曾被關注的群落:郵差、播音員、大夫、大齡未婚女、養鴿子者、圖書管理員,關切他們的情感,他們的內心,他們身上某種微小而頑固的疾患與怪癖:養生癖、懼死症、習慣性說謊、窺視欲、皮膚病、莫名其妙的眩暈、嘔吐等等。這是魯敏式進入人物內心的方式:「這些微妙而細小的東西,它們會像子彈一樣富有攻擊力和影響力,通過一個肉眼無法看到的小孔,它深入到我們的內心和生活,不動聲色地決定了我們某一時段的心境與遭遇,甚至成就我們的習性與運氣,我們與他人的關係,我們與自己的關係。」小說家敏感於那感官世界的微小波動:「情人們的曖昧床笫,詭計者的複雜手勢,絕望者的清澈淚水,這一切的一切,只要發生了,存在便是告知,它們便會產生氣味與聲息,使空氣顫動,使光線交映,它們將被他者的感官在偶然間捕獲。祕密不復是祕密,它會開成一朵繁複的花──這便是感官的表達方式和控制手段,它讓世界透明,變形,危險。」
「暗疾」是開在魯敏文學世界的奇異之花。經過持續放大,一個複雜的、令人驚訝的世界獲得「顯微」呈現。麻木與痛苦、習慣與反抗糾結在每個人物的內心,不安於「此」而嚮往於「彼」使他們變得神經質,「暗疾」使不可能發生的變得可能發生,使本該平安無事的生活變得風起雲湧,「暗疾」使人變成庸常世界的「越界者」與「脫軌者」,由此,具有「暗疾」的人生也成為這個時代多數人生存景況的隱祕留影。
批評家張清華認為,「飽滿的細節和心理化的敘述是魯敏的長處,婉轉的語勢,閃耀的修辭,繁複的細部,荒涼的意境......加上它那奇妙而美好的構思」共同成就了魯敏的寫作。尤其是奇妙而獨特的構思:「我需要一下子發現拍攝對象與眾不同的東西,那隱藏著的缺陷、那克制著的情緒、那遮罩著的陰影部分!」這是小說〈取景器〉中女攝影家獨語,亦是小說家夫子自道。──「獨闢蹊徑,敏銳地探索人的精神疑難」是魯敏小說的最大標識,這樣的追求使魯敏的書寫臨進了人性的無盡的深淵,也使她在青年小說家中卓而不群,站在探索中國小說藝術可能性的前沿。
魯敏 /中國
1973年生,江蘇東台人。從小在鄉村長大,母親為教師,父親為工程師。十八歲開始工作,先後做過郵局營業員、祕書、企劃、記者、公務員等。現居南京。二十五歲開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博情書》、《方向盤》、《此情無法投遞》、《六人晚餐》等,中短篇小說集《伴宴》、《離歌》、《取景器》、《惹塵埃》、《紙醉》等。曾獲得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小說月報獎、小說選刊獎,並於2010年摘得魯迅文學獎。豐沛的寫作成就最終使魯敏成為江蘇省作家協會最年輕的副主席,也躋身《人民文學》評選出的「未來大家Top 20」行列。
作品推薦
《取景器》(2009)此小說集收錄了魯敏諸多優秀代表作品,如〈取景器〉、〈思無邪〉、〈逝者的恩澤〉等,正如2007年度青年作家的授獎辭所言,「〈取景器〉等作品中,她將確切的戲劇性形式賦予渙散的、難以言喻的複雜經驗,由此,她探測和呈現精神生活的結構、深度和邊界。而在〈思無邪〉等作品中,她以『溫柔敦厚』的襟懷,想像和確證人心的浩大與人世的莊重。」「在這兩個看似割裂的系列之下,魯敏力求達到對人性的寬闊和寬厚的理解──她沉迷於對人的無限可能的想像,她相信人有能力在各種複雜境遇中以各種意料不及的途徑探求和確證自身。所以,她也成為了一位具有充分的藝術自覺性的小說家。」
《此情無法投遞》(2010)小說關乎「瞬間風月,永生傷痛。」二十七年前的聖誕夜決定了小說中所有人的命運,十九歲的大學生丹青那晚舉辦舞會,舞會上他邂逅了美麗的斯佳,一見鍾情靈肉交融,歡愉的同時悲劇同時滋生──1980年代的「嚴打」事件將他們的行為定為「流氓罪」,丹青被執行死刑。這是無盡悲劇的開始,正值風華的斯佳餘生皆在陰霾中度過。同樣成為時代祭品的還有丹青的父母,他們終生成為性恐懼者。小說是二十二年一個女人的「靈肉流亡」,也是一個特殊時代的「悲情備忘」。
《六人晚餐》(2012)此書為魯敏2012年的最新長篇,一如魯敏所說:這是「關於兩個單親家庭的分合,戲謔、狂歡般的六人故事,拖曳著化工產業的沉重陰影與物質進步的巨大代價。試圖改善粗鄙處境的人們,他們有的局限於童年的先天不足,有的執念於虛妄的成功,有的躲避於芬芳的單戀順流而下,有的笨拙粗鄙如野草枯榮,有的在隱私權與公共道德中終身博弈。他們都是被『前進步伐』掩埋犧牲掉的中下階層。在唯成功論、社會階層分化越來越殘酷的年代,消逝時光的暮色中,我將此書視為獻給愛與殘缺的『晚餐』,是一本向『失敗的大多數』致意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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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宥勳
1988年生,現為 清大台文所研究生,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竹塹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及國藝會創作補助。漸漸習慣 甚或是喜歡各種誤讀誤寫,比如把小說當成論文、文獻當成章回、詩當成書信、散文當成戲劇,之類的。著有小說集《誤遞》、《堊觀》,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 典》。
丁允恭
1976年生。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作品散見報章。長期服務於社運與政治場域,現為民進黨主席特別助理,及數個民間團體理事。
賴志穎
1981年生於台北,小說作品曾獲寶島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並曾入選年度小說選集。著有小說集《匿逃者》。
盛浩偉
1988年生,目前就讀台灣大學日文系,雙主修中文系。曾獲建中紅樓文學獎、台大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獎等,作品存放於部落格「暮色逼近的雲朵之上」
張莉
北京師範大學博士。現任教於天津師範大學。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當代文學批評及女性文學與文化。著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及論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