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
許榮哲、張耀升、聞人悅閱、阿乙、龔萬輝
神小風
林佳瑩攝影
在讀許榮哲的小說之前,或許可以先來讀讀他在作者簡介裡不斷重複的名言:「契訶夫死了,卡爾維諾也葛屁了,只有我還活著!」這句話除了提醒我們契訶夫和卡爾維諾都是大師,以及許榮哲真的很臭屁以外,其實還隱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老子說了算」──重點不是許榮哲夠不夠資格成為兩位大師的接班人,而是當他成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時,敘事的權力便被他抓在手裡了。
這代表什麼意思呢?或許我們可以先來讀讀許榮哲在描寫921地震的長篇小說《漂泊的湖》裡的一個橋段:村裡的瓦歷老人臨死前,把被村民稱為「傻子他爺」的哈林斯叫來床前講悄悄話,卻什麼也沒說就斷氣了;這一死,竟讓哈林斯獲得了「空白支票」的支配權,這份遺言從此「老子說了算」,任誰也無法反駁。當故事繼續進行下去,瓦歷老人原本要說的「真相」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活著的哈林斯和傻子,是如何藉著保守這份「謊言」在村子裡翻身,進而順利生存下去。
重要的不是故事的謎底,而是解謎的人;底牌一旦掀開就「死」了,沒有其他解釋空間,但活著的「人」卻能將故事開往更多可能。這其實正是許榮哲在小說裡不斷書寫,且試圖抵達的創作核心。理工科系出身的他,擅長解謎,更擅長出謎題;進而用理性邏輯的手法,去設計一座通往感性詩意,乃至「黑暗之心」的迷宮──是的,我說到關鍵字了。和許榮哲稍微熟一點的讀者,想必對「黑暗之心」這個詞不陌生,這是他始終念茲在茲、一再反覆講述的小說命題,而正如他那臭屁到不行的「老子說了算」原則,這招「黑暗之心」也是他發明的獨門功夫。但這卻是小說技巧中,最難以被理解或學習的部分,只因它不是技藝,而是人的本質。老話說得好:「性格決定命運」,是故必須層層包裝,才得已一窺那人性幽暗且模糊的地帶。那可能是一個祕密、一場巧合或一宗凶殺案;是某個無人知曉的內心景觀;是〈泡在福馬林裡的時間〉裡那個不斷對家教撒謊的高中女生、是〈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中宣稱自己早就自殺的周月雅,更是《漂泊的湖》小說開頭中,被921大地震所掩蓋的真相。
但「故事」並不是建造迷宮的唯一方式:到了之後的〈遺落關鍵字的故事〉和〈小說時鐘〉,許榮哲已完整建立了他的小說邏輯。即是以「敘事形式」來塑造情節,這裡指的並不是刻意玩弄形式,而是破壞一般的敘述邏輯,讓讀者在刻意隱瞞或掉換順序的「設計」中察覺真正的核心。如〈遺落關鍵字的故事〉裡藉著不斷重複的情節,象徵了角色間的悲劇遺傳。如果故事可以累積細節以引爆情感,當讀者跟著形式一步步解讀,仍能明白那有血有肉的悲傷;只因到了此時,形式即是故事;形式即是內容。
我曾和許榮哲在許多不同的營隊裡共事,有時他是我的BOSS,又有時變成我的夥伴。也因此,在我們並肩作戰的那些時光裡,我總能以最近的距離目睹他是如何絞盡腦汁「折磨」來參加營隊的學員們(當然,最先被折磨的是所有工作人員),後來我才明白,許榮哲其實是把人生當成「小說」在活的。情感需要建立,所以製造難關;高潮需要設計,所以埋下伏筆;如何開頭、如何轉折、如何收尾。他最在乎的往往不是結束的圓滿,而是如何將他們推往需要時間消化,「彷彿做了場夢」的憂傷中;他們經歷的不再只是一場遊戲,是文學的謎。而許榮哲比任何人都清楚:每篇好小說都是這世界的一個謎。
許榮哲 /台灣
1974年生。台大生工所、東華創作所雙碩士。曾任《聯合文學》雜誌主編,也曾和同代的好友作家們組成最愛惹事的文學團體「8P」;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文藝總監和四也出版公司總編輯。除了小說外,還寫過關於水庫的論文、好幾部電影電視劇本、兒童文學、作文書以及傳授小說技藝的《小說課》,雖然有許多學生把他當成《火影忍者》裡熱血滿點的阿凱老師,但他其實更像聰明的壞蛋大蛇丸,當各家忍術都練成之時,最強悍的小說就要現身。
作品推薦
《漂泊的湖》(2008)沒實現的殺人計畫、會走路的湖、變成時鐘的傻子、失去姓氏的Z淑美老師。這些稀奇古怪的情節一一出沒,許榮哲藉此編織出電影般的畫面感。以故事為謎,埋藏了時間的祕密,講述了書中人物各自被「掉包」的人生。雖標榜以「921大地震」為背景,但聰明的讀者一定知道,這不過只是個開始而已;地震結束了,故事也跟著起飛。
《迷藏》(2002)許榮哲的出道作,為各得獎短篇小說集結,已可以看出他擅長用幽默的口吻述說一個個荒謬故事,楊照評為「未到懸疑的奇情小說」,指有傾向史蒂芬.金的路線,而之後也證明許榮哲的確成為不斷編織「故事」的王者。目前正夯的網路作家九把刀曾說,這本書是啟蒙他明白「得獎文學是三小」的重要作品;但九把刀到底懂了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該趕快去找來讀一下了。
《ㄩˋ一ㄢˊ》(2004)光看書名,注音符號化的取名讓小說似乎不那麼「正襟危坐」了。許榮哲以孩童之眼,描繪流浪旅程中的種種喧鬧場景,被李永平指稱寫出了台灣少見的「浪遊小說」路線;語氣戲謔且荒誕,又不免夾帶了寓言式的隱喻。彷彿台灣版的《頑童流浪記》,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和夏克,就這樣鑽進夏天陽光燦爛的美濃小鎮,以及這幾個男孩女孩的冒險故事裡。
7. 張耀升 (台灣) – 當暗影層層逼近
呂焜霖
張耀升提供
你是否曾突然想起多年前讀過的小說,作者與文本情節業已模糊,卻仍記得一個畫面,一個透過文字虛擬,工筆細膩繪入眼底的畫面?閱讀張耀升的小說,便常會在腦中得到這樣的殘影,且是懂得藏匿的影子,似乎稍不留神,那暗影就會朝人搧了過來,讓人心息難平。
張耀升在2000年時以〈伊卡勒斯〉一作,獲得全國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之後征戰大小獎項,亦成果豐碩。不過,從文學獎中初試啼聲乃至博得大名的張耀升卻也看出文學獎與整體文學環境的裂隙。在去年復出文壇後的一篇訪問中,他表示現在的他只想寫自己想寫的作品。
作為一個與文壇保持適當距離,並且珍重「創作者」一職的小說家,在出版短篇小說集《縫》一書後,隱蔽八年之久才帶回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駱以軍曾說過,不同文類是不同難度的挑戰,短篇或是某些敘事完整但規模不大的長篇小說,如一場足球賽或NBA賽事,有一套理解比賽的結構,有現實的篇幅,有著戲劇性的高潮如進球,基本上是人類行為戲劇性的濃縮。駱以軍的觀察,很適合說明張耀升迄今發表的兩部小說。
兩部作品除篇幅差異外,情節流轉,教人思索再三的多是作品中高度戲劇化,乃至成為一種象徵的異質空間。在這些片段中,讀者將惴慄不安,進而忽視作者為營造此一空間而略顯刻意的敘事。
張耀升描繪的異質空間,底色幽暗,行走其間者面容慘澹,恍如遊魂,或是鬼靈附體,乃至現身。如〈縫〉中如恨意格鬥場的狹小閣樓,〈藍色項圈〉、〈友達〉中的四二○寢室,乃至於整座校園都過於森冷,或是〈伊卡勒斯〉中的那座葬送兄弟/同志迷情的濃霧樹海,還有《彼岸的女人》中陰雨綿綿的象山,不管是工廠或山路,都可能卡陰撞鬼。
而勾連鬼魂與悖德的《彼岸的女人》,也讓人想起佐藤春夫書寫發生在台南的荒宅故事〈女誡扇綺譚〉,追溯兩者的共同點,都是敘事者帶有愛倫.坡指印的氛圍刻劃。讀者若是從《縫》開始閱讀張耀升,或許還會希望《彼岸的女人》中的鬼魂,能多現身幾次,將讀者帶到張氏筆下獨特的異質空間中,讓這部交纏恨意與憤怒的作品,在火氣之外加添寥落與悲涼。
在異質空間之外,或可特別指明張耀升的寫作語言與現代詩的交通互涉。例如在〈縫〉的閣樓中,前後上演了迥異的三代人情,其凶狠互殘處,讓人想起蘇紹連詩作〈七尺布〉。蘇紹連寫「成長」是母親以兒為布,裁成了一領不量身訂做的血肉模糊,包裹情意的溫柔摧殘。在〈縫〉此一短篇中的祖母與父親,猶如絕命終結版的〈七尺布〉,對陣互鬥,只留讀者在閱讀現場瞠目結舌,那是怎樣糾葛至難以死滅的怨念啊。
只見父親雙手緊緊抓著一個黑影,腳踩縫紉機,將黑影往針頭送,被針頭刺過的黑影如沙塵散落一地,像漆黑的夜色淹沒父親雙腳,父親腳踩輪轉,死命地刺破奶奶的黑影,而散落一地的奶奶化成一渠水,一面紗,一片黑,繞著父親,把他縫入現實世界之外了。
或許就是在等待人間裡的歪斜情感,被小說家不偏不倚的捕捉,以至於我們願意明知書中可能有鬼,仍一行一行的走入書中的異質空間。願意期待那些句子,在閱讀的夜裡,招魂似的把我們內在的不安趕了出來,讓被壓抑的情感、恐懼一一甦醒。因為相信,當大地一片黑漆,就有螢火熠耀,慢飛其上。
張耀升 /台灣
1975年生,接近文學的方式來自於誤讀巧合,如同誤打誤撞進入藝界,卻大放光彩的明星一樣傳奇。在短篇小說集《縫》中,如此介紹作家:「國中時受母親所託購買房地產書籍,誤買了張大春《公寓導遊》,從此被引導至小說世界。大學時就讀東海統計,某日清晨於陽台上發現黑貓一匹,參閱寵物飼養書籍而讀了愛倫.坡的《黑貓》,當下決定改念外文系。」這樣的引介,已經略見其小說技藝的師承與脾性。
作品推薦
《彼岸的女人》(2011)作家筆下的雕刻家,常是藝術創造的代言者,他們用斧鋸敲開繆思之門,鑿摹人性。鄭清文筆下的雕刻家,是藏有扭 曲歷史的時代畸零人;在袁哲生的《羅漢池》中,則成了昇華個人思慕,刻出貴妃觀音的溫柔漢;張耀升筆下的雕刻家則交混了前輩們的扭曲傷楚,外加對藝術的孤 高執著,不忌與世俗情愛糾纏,成了最粗勇的憤世者。文本之中,主人公的成長、愛情、家庭都帶有缺痕,乃至對人群的厭惡,還有懷帶恨意出現的女子。在這樣龐大的恨意敘事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是為了占有而毀壞擁有的溫柔吧。
《縫》(2003)張耀升的第一本小說集,收入七篇短篇,其中〈縫〉是全書首篇,亦是讓人屏息之作。全書在親情、友情主題之間反覆辯證,對升學體制的控訴透過象徵轉化亦相當駭 人,可知作者念茲在茲的是成長過程中所見的壓抑與傷害。袁哲生評述張耀升的作品時說:「在他的作品中,我彷彿看見他用深情而哀傷的眼光在撿拾這個世界的碎 片,然而還用顫抖的雙手細細地縫補著。」
8. 聞人悅閱 (香港) – 流離遷徙下的「太平」
張婉雯
聞人悅閱提供
作為同年代人,我讀聞人悅閱的作品(尤其是〈太平盛世〉),果然就勾起一點少年回憶:那是中學時期讀亦舒的感覺。
為什麼呢?我想,亦舒小說中的好些元素,在聞人悅閱的作品裡也有出現:在不同故事中交替出現男女主角;異地歐美生活;有學識有修養的都市男女;收入與品味同時高企的生活;在安全範圍內追求適度的波希米亞情調......最重要的是,戀愛時不是不熾熱,但到了分手時刻倒也是和平的、冷靜的、無聲的,不作興失聲痛哭,因為有失身分。
是以,讀完〈太平盛世〉的那個晚上,我竟然失眠了──作為一個中年人,戀愛早成往事,然而那個晚上,一種久違了的混亂的情緒,不斷在我的體內翻動,彷彿一些沉睡已久的小生物忽爾在肚子裡「嘰嘰喳喳」地跳動起來,而我得花盡氣力讓思緒回復到一個有秩序、受控制的世界。
畢竟我已不年輕了,失聲痛哭有失身分。這就是一個中年人的「太平盛世」。
當然,聞人悅閱不是亦舒;聞人悅閱沒有那種故作的尖刻和外露的蒼涼(因此讀者不必期望讀到「金句」、「語錄」);聞人悅閱要寫的、要塑造的,不是「都市女性」這個形象,而是一個時代。這也是聞人悅閱引人共鳴之處──某些作家是先知,是道德導師;然而那不是聞人悅閱。她與時代同步;而這個時代啊,1970年及以後,所謂的「太平盛世」,不論是大陸、台灣還是香港,反正就是經濟起飛,政治相對平穩;作者不斷從成長的七、八○年代支取養分,那裡頭有杭州的生活,有讀書時代的朋友;有菜花田,有爺爺奶奶和他們那年代的防空洞。聞人悅閱帶著這些經驗看紐約,看曼哈頓,看台北,看在這些城市之間流離遷徙的男男女女。而作為這群人當中的一分子,作者對他們的生活沒有抽離的評價或觀感,只有一種混沌的共同情懷,一方面思鄉,一方面又頗為適應異地生活──這就是「串聯」。
「串聯」是長篇作品《黃小艾》的主題。「串聯」本指文革時期學生免費坐火車四出流浪,到達目的地後亦可由當地學生團體安排免費食宿。那是當時全國學生運動,一種席捲全國的浪漫情懷;文革早成過去;成長後的「串聯」當然沒有不花錢的交通飲食住宿了。然而那種由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彷彿遇見誰又彷彿誰也沒遇見,應該抓著些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抓著的狀態,卻一直於聞人悅閱的作品中時隱時現,成為時代淡淡的印記。對70後的青年人來說,「六四事件」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祕密,「紐約911」讓失散了的舊雨重新聚首,又撮合新的戀人:「至於《傾城之戀》那個故事,也是我與小薏花了一個下午擊節讚賞的。那不算是個美好的童話,充滿無奈。戰爭成全了故事裡的那兩個人,但是與其說是為了愛,倒不如是委曲求全。因為那時候,我們的生活還沒來得及變得不完美,所以對那樣的境界有仰視和傾慕的態度,覺得無可奈何也有一種美麗的姿態。我想,倪裳與崇光的只是一場普通的戀愛,這樣比較好一點。」如果說,「911」還是太震撼的話,那就來一場停電好了;一場溫柔得要在黑暗中餵飽野貓的停電,讓黃小艾與本走在一起。
我想,《黃小艾》的開首與結尾,正分別象徵了聞人悅閱的情懷與盼望:小說一開始,敘事者「我」就身處於半夜的酒店中,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這個來電的陌生人(即黃小艾)到小說的最後畢竟加入「我」一夥朋友當中,因此作者說:「不過小說的結局至少不是沉痛和憂傷的。」這可以說是一種現代化了的浪漫;出自自己的選擇而非被時代沖昏了頭腦,結果大概還在意料範圍內。就像〈英倫日記〉的結尾:正猶豫間,機會已經消失;然而誰也說不上那是福還是禍。而聞人悅閱筆下的人物,也就一邊對過往懷抱著克制的懷緬,一邊迎向未知的未來。
聞人悅閱 /香港
看來作家得不斷花唇舌說明:聞人悅閱不是筆名,是本名。「聞人」是嘉興一帶的複姓,「悅閱」是出自父母希望她喜歡閱讀的心願。聞人悅閱1975年生於杭州,在紐約工作十年,現居香港。大學時念的是電機,研究院拿的是金融學位,但「911事件」觸動了她的寫作神經,覺得有些話如鯁在喉,因此執筆寫成〈太平盛世〉,並憑此作於2002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
作品推薦
《掘金紀》(2011)這是作者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獲選2011年亞洲週刊十大小說。故事承繼聞人悅閱一貫「少年友情」主題,卻也加入新元素:在這金錢滾滾的世代,大概沒有人會錯過掘金的機會;但同時對真情真心卻仍有憧憬。到面臨抉擇時,到底是否還能堅守初衷?
《太平盛世》(2003)這是作者的中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七個故事,包括得獎作品〈太平盛世〉。也有回憶少年時期的愛情的短篇;和以英美為背景的短篇等。很明顯,這就是作者成長的軌跡:由一個相對開放與富裕的童年,投向更自由的異地生活,然後面對「911」,面對文明的陷落與脆弱。
《黃小艾》(2005)《黃小艾》是長篇小說,分兩條敘事線:一邊是「我」在紐約的工作與生活,另一邊是「黃小艾」在大陸至西方的成長過程。兩條敘事線除了地理環境有別外,時間上也相差數載,可以說是「時空串聯」,然而到最後還是交匯在一處,形成一個「不太憂傷」的結局。
9. 阿乙 (中國) – 穿越真實與荒謬的子彈
木葉
阿乙提供
用過好幾個筆名,「阿乙」的勝出,許是隨意且更具虛構意味。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異鄉人》的語句,彷彿一根姍姍來遲的冷冰冰的棍子,戳進他的心,很多東西突然明朗。阿乙是個機靈的學徒,波赫士、亞歷山卓.巴瑞科、卡繆、海明威、卡夫卡、杜思妥也夫斯基、馬奎斯(還有余華)......至今卡繆和卡夫卡還是他的大海。
他寫過主旋律的公文,做過新聞,懂得尊嚴與艱難。他在警校三年,當員警五年,目睹多具屍體(無論生前多麼高貴美麗),死亡都很具體很殘酷,於是很真實很小說。〈意外殺人事件〉就源於當年見聞,小說中有一個死者也叫艾國柱。那些自己,那片鄉土。
他喜歡有深度有手段的作家,他的文字也閃著智性。告訴你生活也許欺騙了你,也許還會欺騙你,但你不能欺騙自己。他未必能給出明確出路,但他看重肉身的爆發,和靈魂的獨立。他小說中有一顆看不見的子彈,經過壓抑,穿越俗常,飛向自由......
較早洞察阿乙之異質的,是羅永浩,推動了《灰故事》的出版。集子裡的部分篇章,節奏上、說服力上還欠火候,最可貴的是一種蠻力存焉。〈證件〉、〈在流放地〉、〈五百萬漢字〉等均了得。
不得不說的是模仿問題,在《灰故事》裡明顯,《鳥看見我了》的結集出版標誌著阿乙的崛起,而痕跡依然。短篇〈鳥看見我了〉,靈感可能來自格林童話之〈清白的太陽要透露這件事〉。同樣是謀財害命,然後異地娶妻度日;同樣關乎「目擊者」;同樣是心理陰影導致洩密,最終落網......小說裡太陽換作了鳥,和「鳥看見我了」這一陌生化修辭相呼應的,是三個人三種視角的敘述。當然,故事的中國化、當下化,以及有血有肉的描摹,都見真功夫。
〈先知〉中,民間思想者認為,活著就是在主動被動有意無意地「殺時間」,凜冽呀。當然,其間飄動著波赫士和卡繆的影子。阿乙還坦陳這部集子和福克納、亞歷山卓.巴瑞科、以撒.辛格等的淵源。模仿是吃百家飯,小說集《鳥看見我了》好在有根底,有境界。
《下面,我該幹些什麼》,七、八萬字,展示了耐心,與還原能力。不過,較之現實原型和前輩「罪與罰」式文本,他並未賦予這一無由殺人案太多新意;小說的內在驅動力也不足。結尾「告白」部分引來議論,「我冷漠、無為」,「避免與時間的獨處」,「收穫充實這枚生命之果」......「殺人的人」才十九歲,太振振有辭滔滔不絕參透萬千了吧?對於受害方、代表親情的、法律的或制度與傳統的一方,著力則有限。弱化了對方,便也弱化了自身。同時,顯出作者的野心與局限,以及急於求成。原本,我最欣賞阿乙那將軍般的遣詞與布陣,對情緒的拿捏,及在主旨處理上的既大膽又克制。在這部他至今最長的作品裡,到底有些失控了,不再那麼精確,鬆弛,有力。有人歸納出「我殺故我在」,這是一種褒獎,也是一種不滿足吧。
整體看來,阿乙關注人的困境、得失與時間。筆觸真切,敏捷,有時還是粗礪的。至於題材,大多奪目,動輒犯案死人,這是他所熟悉的,也頗具引力。深耕自己的園地是大事,卻也應規避重複,取材或可笨鈍一些,素淡一些,中國詭異,世界遼闊,不妨換一種子彈,或換一些靶子。當然,這考驗作者,也考驗讀者。
「寫作有一個本質問題,就是坦誠、真誠,如果脫離了這一點就是爛作品。」有誠,模仿也是一種成長。沒有一個俠客是天生的,沒有一個巨浪是孤立的。他理直氣壯地模仿西方大師,且他的模仿植根於中國現實,不生硬,有自己的爆發力,和時代的元氣。他在寫新的長篇(因體量,是壓力,也是舞台),他對自己看得比較透。
這是個曾暗戀一個女子八年無果的漢子,也是個尊重現實並尊重荒謬的作者,還是個試圖兼顧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先鋒,擔得起北島那句讚譽:「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別具意味的是,他的一些實驗性敘事帶有可看性!這是多少所謂的純文學所欠缺的呢。
阿乙 /中國
原名艾國柱,1976年生於江西瑞昌。做過員警、體育編輯、文學編輯,現任職於北京一家出版公司。在《今天》、《人民文學》等雜誌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隨筆和故事集《寡人》,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曾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當選「未來大家Top 20」。2012年4月,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新人獎。
作品推薦
《鳥看見我了》(2010)新世紀以來的驚豔之作。十部中短篇,〈意外殺人事件〉和〈情人節爆炸案〉尤其精湛,〈先知〉等也不錯。〈巴赫〉和類似作品相比,不夠獨特。〈火星〉和〈兩生〉略顯乏力。
《寡人》(2011)有博客隨感,有小說,有很棒的詩,也有勉強的分行文字。有夢,有慘痛經歷,有靈光一現,有癡情與虛幻。長則十餘頁,短則十餘字,如「沙漠太抽象了,需要幾具乾屍使它具體」。
《下面,我該幹些什麼》(2012)少年在高考前夕慘烈殺害無辜的女同學,然後逃亡,終究歸案,辯白,領受死刑。嚴格講是個中篇,沒有推介和傳說的那麼出色。有些主題先行,對於無聊和意義,用力過大。
10. 龔萬輝 (馬來西亞) – 時間迷宮的生死路障
黃瑋霜
龔萬輝提供
最早接觸龔萬輝的作品,是我大學開始混跡網路的時期,曾看過他在BBS上發表的詩文及張貼在部落格的文章。那時,他相當活躍於網路世界,在馬來西亞的文人圈子裡也享有幾許名聲,對他獨有的抒情筆調印象深刻。
後來,真正初見萬輝,是我在花蓮東華大學念書期間,他偕同他的妻菀君前來作客,我透過友人認識他。他沉靜內斂,多半只聽少言,坐於妻旁,似神遊,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又退回自己的世界。
萬輝在中學時期參加寫作社團,嗜讀馬來西亞的《椰子屋》文藝雜誌,以及港台作家的作品,也嘗試寫詩和小說。由於母親佩韋是位寫作人,家中有許多馬華前輩作家的藏書,他曾囫圇吞棗讀過一些。之後,赴台灣學美術,沉浸在繪畫的世界裡,但仍持續寫作,甚至參加馬來西亞旅台同學會舉辦的文學獎,漸漸在創作上建立信心。他接受的術科訓練,對寫作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憑著長期學習寫實繪畫,他對細節的觀察與掌握相當扎實,著迷於一切細節的描繪,總是腦海先有畫面,再轉化為文字。創作對他而言是一種表達,是對真實世界的回應,不是如鏡子般反映真實,也不映照眼前一切,更確切來說,比較像一副三菱鏡。在他的認知裡,創作者的自我情感可以把真實曲折,「我想捕捉的是穿過『真實』的折光,波長不一,交織如彩虹七色斑斕。」並以細膩溫柔的文字創造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
在馬華文壇,萬輝是少數善於創作多種文類的年輕作家。早期他寫過許多詩,雖然近年減產了,但他已然從詩汲取隱喻的能量和意象的運用,放諸在小說裡且內化了,儼然是位懂得編織故事的詩人。他經營得相當嫻熟的散文,一直都是他表達情感,直指內心的方式。台灣讀者開始熟知他,起於他一篇曾獲第二十六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的作品〈隔壁的房間〉。此文書寫的死亡似是虛構的想像,使散文於虛實之間擺盪。他書寫鉅細靡遺的記憶細節,企圖以文字抵抗繁瑣巨大的現實人生,和流逝不止的時間;直至父母接續離逝後,他開始直面真實的死亡,於此全然改變了他的創作觀:「創作不僅是一種抵抗,或許更是一種愛、一種和解、一種追述。」
迥異於馬華文學裡常見的熱帶場域,或雨林、橡膠園等意象,萬輝的作品並不致力著墨此方面,更似另闢蹊徑,耽於刻劃獨特視角的「空間感」。他筆下的房間、供桌底下、牆洞、宿舍房間、其他童年及成長過程中的場景,皆讓他以極具魔力且夢囈般的文字被凝凍起來,甚至被密封在靜止的時間膠囊裡。藉著書寫,他似乎得以不斷重返虛實互涉的「房間」,溫習那些塵封的記憶。
龔萬輝透過創作,偷渡了夢的碎片,在兀自築造的時間迷宮裡尋求有關人生與生死的答案。時間在他筆下是黏稠、緩慢、凝滯不前的。他為自己的時間迷宮設置許多路障,每道路障都逼使他緩下步履,因為不忍忘卻,於是深深凝視,竟似拾荒者般,一路撿拾過去的回憶,彷彿藉由這樣的儀式,悼念已然逝去的時光,將它烙印在心房,變成時間的隱喻。
他運用如謎似夢的文字能力,略帶駱以軍式的語氣,極其細緻優美的敘述方式,對過往時光念茲在茲,鍥而不舍地執筆演練。我相信,在他往後的文字迷宮裡,勢必走出獨我的風格與路徑,找到更好的出口。
龔萬輝 /馬來西亞
1976年出生於馬來西亞,祖籍福建晉江。1996年赴台,入學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曾旅居台灣數年,接受豐富的文學養分滋潤。目前專職從事文字和繪畫創作。曾獲台灣聯合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屢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小說首獎及散文首獎,逐漸在文學道路上嶄露鋒芒,是馬華文壇備受注目,也是馬來西亞學子十分推崇的年輕作家。著有小說集《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畫冊《比寂寞更輕》,並與翁菀君合著《按鍵回轉》音樂生活誌。作品收入台灣九歌《九十三年散文選》、《有本詩集:22詩人自選》、《作家的家》等。
作品推薦
《隔壁的房間》(2006)這是龔萬輝的第一本書,收錄他從大學時期到2005年之間的作品,也納入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的作品。萬輝嘗試以 小說的「虛構」去試探讀者對散文這個文類的容忍度,企圖模糊小說和散文之間的界線,是他對創作所進行的實驗。書中的七篇作品宛如一幅幅靜態且無聲的素描 畫,以抒情的詩化語言道出時間與死亡的命題,而「阿魯」則穿梭在各個房間之間,在錯置的空間裡撿拾時間遺留下的碎片。
《清晨校車》(2007)萬輝自述:「這是一本追憶之書。它再現我學生時代的各種記憶、小事。它可能是懷舊的,但也有不少篇幅是虛構的。」此散文集收錄了63則篇幅輕薄的散文,萬輝 對場景與細節的描摹掌握嫻熟,以細膩的抒情筆調來鋪陳記憶,悼念永遠流逝不復回的時光。就如封底文字寫著:「憂傷的老靈魂」,萬輝仿若時光的拾荒者,漫遊 在那些往日時光裡,藉此抵抗著種種現實的艱難,而記憶也成了一個個隱喻。
《按鍵回轉》(2007)由萬輝與馬華作家翁菀君於報章上合寫音樂專欄,兩人隔週發表一篇,後結集而成的作品。內容以抒情散文的方式,介紹作者喜歡的舊專輯和歌手,成為作者對1990年代流行歌曲乃至1960年代搖滾音樂的追憶,深具指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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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小風
本名許俐葳,1984年的七年級少女,天蠍座。畢業於國立東華大學創英所。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出版小說《背對背活下去》、《少女核》和電影週邊小說《消失打看》。
呂焜霖
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現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
張婉雯
性好孤獨,喜歡寫作閱讀,除動物權益活動外,對一切集體聚會(如莫名其妙的飯局、聯誼會)等均感懷疑。現職大學語文導師,專門喚醒沉睡中的學童,恰如古時喊驚之婦人。2011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
木葉
生於北京,現居上海。作專訪,也寫詩歌和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
黃瑋霜
198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國立東華大學創英所藝術碩士、國立政治大學金融學系商學士,兼中文輔系。曾獲國立政治大學道南文學獎散文首獎和 小說佳作、新加坡國際華文散文優勝獎、馬來西亞星雲文學獎散文優秀獎、馬來西亞南大小說出版基金。著有長篇小說《母墟》、合輯《偷窺》(東華創作所文集 I)。目前從事文字編輯工作。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1 through 5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IV).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11 through 15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II/IV).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16 through 20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V/IV).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marks a collaboration with Unitas Magazine, in which content is exchanged. In return for our translating and publishing this set of essays, Unitas Magazine published in their September 2012 issue an excerpt, via Francis Li Zhuoxiong's Chinese translation (which we commissioned), of Dominique Eddé's forthcoming novel Kite, that first appeared in our July 2012 issue.
We would like to thank Jiang Chenxin especially for her role in helping us rope in members of the And Other Stories Chinese Reading Group to participate in this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