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重影》

欧阳江河

交談

在寂靜的客廳裡我們交談了一小時,
空曠、清澈。總是在這樣的時刻,
我回頭去看一張美麗的面孔
一閃就不見了。一小時的冬天反映在落日裡。
我辭別主人時天色已經變暗,
屋裡亮著燈,街上的燈也都一起亮了。

看見一張美麗的面孔既幸福又傷心。
在她之前的一切面孔是多麼迷惘和短暫。
一小時的注視,這就夠了:
客廳通向廚房,冰涼的小手
通向舊日子的一頓晚餐,
遠在我伸手去碰純銀的餐具之前。

一小時的交談,散髮出銀質的寒冷。
美麗的面孔一閃就不見了。
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回頭去看——
客廳裡燈光明亮,然而深掩的面孔
不是光芒所能照耀的。深處的交談
無聲無息。一小時的交談——
十年前,我們是否會談上一夜?

像忍住淚水那樣忍住一小時的柔情憐意。
我的餘生不會比這一小時更久長。
消逝是幸福的:美麗的面孔
一閃就不見了。總是在這樣的時刻
天色開始變暗。女兒嘟著嘴,
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星期日的鑰匙

鑰匙在星期日早上的陽光中晃動。
深夜歸來的人回不了自己的家。
鑰匙進入鎖孔的聲音,不像敲門聲
那麼遙遠,夢中的地址更為可靠。

當我橫穿郊外公路,所有車燈
突然熄滅。在我頭上的無限星空裡
有人捏住了自行車的剎把。傾斜,
一秒鐘的傾斜,我聽到鑰匙掉在地上。

許多年前的一串鑰匙在陽光中晃動。
我拾起了它,但不知它後面的手
隱匿在何處?星期六之前的所有日子
都上了鎖,我不知道該打開哪一把。

現在是星期日。所有房間
全部神秘地敞開。我扔掉鑰匙。
走進任何一間房屋都用不著敲門。
世界如此擁擠,屋裡卻空無一人。

空中小站

下午,我在途中。
遠方的小火車站像狼眼睛一樣閃耀

火車站並不遠,天黑前能夠到達。
我要去的地方是沒有黑夜的城市。
警察局長的辦公桌放在空無一人的
廣場中央,大街上的行人是雕塑,
密探的面孔像雨水在速寫的墨水中
變成深色。汽笛響過後
無人乘坐的火車
開出車站,我錯過了開車的時間。

有一座上層建築,頂端是花園。
有一個空中小站,懸於花園之上。
有一段樓梯,高出我的視野。
有一次旅行,通向我對面的座位。
而我從未去過的城市,狂歡的
露天晚宴持續到天明,吹了一夜的風
突然停止,郵件和人事檔案漫天飄落。

下午,我在途中。
遠方有一個
高於廣場和上層建築的空中小站。

畢加索畫牛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畢加索在畫牛。
那牛身上似乎有一種越畫得多
也就越少的古怪現象。
"少"藝術家問,"能變成多嗎?"
"一點不錯,"畢加索回答說。
批評家等著看畫家的多。

但那牛每天看上去都更加稀少。
先是蹄子不見了,跟著牛角沒了,
然後牛皮像視網膜一樣脫落,
露出空白之間的一些接榫。
"少,要少到甚麼地步才會多起來?"
"那要看你給多起甚麼名字。"

批評家感到迷惑。
"是不是你在牛身上拷打一種品質,
讓地中海的風把肉體刮得零零落落?"
"不單是風在刮,瞧對面街角
那間肉鋪子,花枝招展的女士們,
每天都從那兒割走幾磅牛肉。"

"從牛身上,還是從你的畫布上割?"
"那得看你用甚麼刀子。"
"是否美學和生活的倫理學在較量?"
"挨了那麼多刀,哪來的力氣。"
"有甚麼東西被剩下了?"
"不,精神從不剩下。贊美浪費吧。"

"你的牛對世界是一道減法嗎?"
"為甚麼不是加法?我想那肉店老闆
正在演算金錢。"第二天老闆的妻子
帶著畢生積蓄來買畢加索畫的牛。
但她看到的只是幾根簡單的線條。
"牛在哪兒呢?"她感到受了冒犯。

Ouyang Jianghe's Doubled Shadows will be out in bookstores in Mar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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