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四首

刘立杆

去老城
 
公共汽车在蛇蜕似的
窄街里缓行,刷了石灰水的椿树
以及 “故乡” 这个词的
乏味折磨。冬天灰白的光
落在塑料座椅上
仿佛文征明画中擦皴的山石。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衣橱前
端起青杏似的胸脯
而落灰的穿衣镜在擦拭中不断膨胀。
随后,祖父丢开生锈的洒水壶
大喊着什么。什么呢?
碗橱残留着明矾
和煤油的气味,他俭省的一生
都在诅咒长江边那一小块充公了的
湿冷的土地。
六月,绣球花怒放。
静穆的礼堂。午夜时分
一艘蒸汽船忧郁又延迟的汽笛声。
一个傻头傻脑的寄宿生
迎面走来,腋下
夹着托马斯·曼的《魔山》
冷咖啡的残渣和一座体育场的欢呼
在胃里反复搅拌着。人群涌来
在售卖香烟、硬糖
和碎花布的杂货店外排起长队。
我们的疯邻居,镶金牙的
嘉良伯伯一路跑来
朝少女们的短裙吐唾沫。
黄天源门口,浑身淤青的外公
松开腰间捆绑的条石
打算和往常一样叫碗头汤面
再去澡堂泡上半天。
而姑父心不在焉地套上翻毛皮靴
叼着烟,蘸肥皂水刮胡子。
我喜欢他的所有举止
粗犷,沉稳又有一点儿狡黠。
但乌鸦在乱飞
大运河在推土机和废墟间
懒惰地流淌,不留下任何倒影。
没有谁可以阻止告密者
或让他们远离朽烂的楼梯
这些我爱的,必死的人。
空荡荡的车厢里
一架收音机嘶嘶啦啦
唱着 “何妨一起付汪洋” . . .
太寂寞了,我想起
你的叹息,雨中洇开的睫毛膏
你最后的遗言——“快点,快点!”
但我只是一个成天在街上
闲逛的男孩,为蛀牙
或撒谎而苦恼,不会想到
有一天生命会快过飞掠的站牌。
公共汽车突然拐弯
穿过两排光秃秃的行道树。
我看见他们拎着饭盒
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后方
假装还有一趟车驶来。
太阳升起来,照着脚下
不断消失又延伸的沥青路。
每个人的脸都因为死亡闪闪发亮。



在乡村采石场
——纪念舅舅王益荣
 
黧黑,干瘦,他的老
是一条等着运石子的水泥船。
他已经被砸碎。
蹲在椅子上,慢腾腾的舔了舔
供销社零沽的黄酒。
和往常一样邻居的狗奔来
在桌腿蹭痒,等着吃他扔出的骨头。
 
门外,今年的雪
在湖上闪烁,犹如去年的柳絮。
我看见一个半大孩子沿着高高的河堤
朝太湖跑去,斜挎着草帽
灵活的赤脚搅起尘埃。
远处,一串细碎的光斑跳荡着。
他丢下钓竿,分开光滑如丝的水面。
 
“那时”,他的瞳仁
亮了一下,张着满是烂牙的嘴。
随即,一阵急促的咳嗽
颧骨漾起胭脂红,仿佛整个夏天
凝滞的晚霞。而我垂着头
似乎回到村前那条晒得发烫的泥路。
那里,一个硅肺病人
提着柳条帽,炫耀似的亮出
一张胸透片——“喏,这里,还有这里。”
 
是的,我看见了,那时——
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
当我把换洗衣物和暑假作业
塞进书包,不情愿地爬上硌人的
自行车后座从城里下来
如同一张来自生育世界的贺卡
而他用清澈的河湾
贿赂我,用灿若白银的夜晚。
 
他不再说话;耷着眼皮
陷入酒后漫长的昏倦。
四十年,默默活在狭长的乡间
揪着胸,大口喘气
直到他的知识青年之歌
变成一架呼哧呼哧的破风箱
——被命运吹奏,而不是相反。
 
他送我去车站,佝着背
沿着高而陡峭的防护堤走得飞快
仿佛脚下积雪轻微的碎裂声
令人难堪。他突然
收住脚,看着远处废弃的采石场
一辆卸掉了拖斗的手扶拖拉机
停在山腹里。
 
不经意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
粗糙而硬,异样的新奇
如同再次被他从嘈杂的牲口棚拽走。
而那头分娩的母牛
半跪在干草里
艰难地嚼着什么—“别回头!
否则,你的心会变得跟女人一样软。”
 


外祖母的房子
 
那个比她还老的保姆
去灶上沏茶。我们等她在厢房
摸索穿衣。母亲不停抟揉
僵硬的膝盖,抱怨落雪天的潮湿。
坡屋顶抻长的局促
渗水的山墙,和天窗微弱的
折光。这里的破败
有一种被麻醉的安宁:
碗橱半敞着,堆摞的杯盏
歪斜,几个生了锈的马口铁罐头。
 
假牙的银光一闪
她笑着,扶着墙蹒跚走来。
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了个髻。
我出神地看她落座时飞快一踮脚
仿佛这个不易觉察的动作
有关仪式而非尊严。
现在,她的嗓音像湿嗒嗒的
海绵贴了过来。一些人名。
养老金。一些除了她
没人记得的琐事,饼干筒里
粘结的奶糖。“唉,真是的—”
微微摇着头,一声并不丧气的长叹。
 
暮色在小镇屋檐下浮动。
我朝厢房走去。熟悉的柱式床
一面磨花的梳妆镜。
枕边,忘关的袖珍收音机
嘶响着,像民间故事里的冤魂
摇荡在一支蜡烛的残焰里。
我像儿时那样躺下
又惊悚地坐起—正对床头
两个像框突兀地靠在一起:彩色的
是她,黑白的是外公。
从我出生那年起 . . . 一个寡妇!
这个词像把刀子,透过床板扎了过来。




 
煤气灯下,铸铁茶壶
咝咝冒着热气。模糊的方格窗
映着盆景,和一个孩子临摹的山水
那将临冬天的清澈的薄愁。
 
雪,从客堂的挂历上飘落:
静穆的西园寺,湖心亭笼着
数个朝代的暮霭 . . .
苏州,远了;南京,同样暗淡。
 
我想起沉睡的祖父
穿着棉袍,瘦骨嶙峋的手
从烟榻垂到地板
似乎还拽着他那个动荡的世纪。
 
还是那只筋挛的手
皮皱得像大风刮过的瓦片
铲着走廊里的青砖地
也铲起天边一团带喙的钩卷云。
 
还有阴沉的夹竹桃。
蓑蛾用一根悬丝悠荡的下午。
一小截蜡烛
闷燃在夜晚垂软的棕绷下。
 
苏州是冬天有雾的早晨
一个孩子哈着生了冻疮的手
在方格窗上涂鸦;
每画一笔,就清晰一点。
 
苏州还是一筹莫展时
你第一个想要逃离的地方
那些讥讽的假山
飘过天井的凝滞的云朵。
 
而南京隔着灰暗的舷窗。
一艘尾部冒着烟的旧渡轮
驶入江心,鸣着笛
凄厉如消防车冲向火灾现场。
 
在两扇窗子之间,什么
都没有发生:两个我无声
对视着,以同样的嫉妒和轻蔑。
也许,我没有找到
 
通向广阔世界的道路
除了临摹的山水,笔触笨拙
毫无生气;除了那奔跑的孩子
颤巍巍的,发现自己
 
不过在分叉的铁轨上
移动了两百公里。现在他停下
看暮色四合:某种
肤浅的柔焦处理,像造雾机
 
虚幻,但足以安慰。
不清晰是我获得事物的方式。
烟痕里,一艘渡轮的侧影
倾泻的酸雨流过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