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档案

颜峻

Illustration by Naï Zakharia

从木吉他到噪音阀

还是要从那几个英国人说起。

有人把崔健称作中国的约翰·列侬,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 80 年代的中国和 60 年代的英 国有多么巨大的不同——“甲壳虫”面对的,是一个分化的社会,即得利益者和平民阶层、 附庸风雅和无赖、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民和成熟得腐朽的体制 . . . 通过私营或国有的传媒、自 由的演出,种种类型的文化倾向早已在歌剧院、大型娱乐场所和民间形成各自的渊源和阵地,“甲壳虫”所背叛的只是一部分人而已,早就虚席以待的青年们接受摇滚乐,是一件多么顺 理成章的事。而崔健,一出道就成了一则从天而降的传说,他所征服的,也只是一小部分人 而已。从这一小部分人的狂热泪水折射出来的光芒,曾经让我们误以为摇滚乐已经诞生在中 国土地上了。不,时至今日它也只是一个没有形体的荷蒙库路斯(《浮士德》中的精灵)。 在为数不多的对崔健及其音乐有所了解的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分析:崔健紧紧地 抓住一代青年的心灵世界,在一个嬗变的时代,他们的焦渴、失落和全社会的道德、价值的 激烈变化一起随着《一无所有》在矛盾和理想间摇而且滚着,在对“甲壳虫”的评价中,我 们可以找到相似的阐释:“甲壳虫的创作和他们塑造的并非不重要的生活形象最适合这样一 代人的动乱不安的心情。他们从自己降生的那一天起就好像已经是坏胚子,反对社会上的伪 善道德和自己父母辈的谨小慎微的遵命哲学 . . . ”(迈洛尔·斯图鲁阿)没错,同样是用音 乐顺应了一个时代和一代人的要求。但这并不是用西方摇滚乐发展模式臆度中国摇滚的理 由。

如果说“甲壳虫”是群众中诞生的英雄,那么崔健以及中国摇滚乐就是来到群众中的英 雄。心理上的顺理成章和环境的不谐调加在一起,开始了中国摇滚乐的第一个十年,尽管崔 健及其合作者是一群对技术极为挑剔的人(《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至今仍然是制作最完美的 一张摇滚专辑),但他们传达了最朴素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可以用木吉他和五音不全的 嗓子在校园或广场演唱,启蒙是从这时开始的:在音乐和音乐文化上一无所有的青年开始尝 试着去认识一种新的生活。



铁血或盗汗

——追忆十年摇滚

现在,我的电脑音箱里放着“Underworld”的碎拍欢舞,右边的卡座则传输着“木马” 的歌特低吟,声响在相互掩盖,美学在撕咬,夜晚正式开始了。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次无谓的回忆——好象中国摇滚是我的邻居,死于 10 岁的车 祸——我必须停止对三里屯的向往,停止对私人生活的奢望,也停止减肥,像每一个记忆力 超人而且宽容得可怕的铁杆摇滚听众一样,给 21 世纪的读者一个交代。亲爱的人,你该知 道我耗费了多少日夜,用去多少青春的美,甚至健康和眼泪,为的是现在说一声不错然后倒 头睡去,而不是痛心疾首地计算有几张专辑、几个精英,并忙着在“Underworld”和“木马” 之间选择更适于工作时聆听的一个 . . . 中国摇滚不是我的亲戚,我也不是它的律师,它的荣 辱,为什么竟然成了我不能按时睡觉的理由?



不,树村不是乌托邦

一 一

1999 年 5 月我第一次来到树村的时候,它还不是现在的树村。或者说那时侯的树村现 在已经是人们说的“老树村”了。我去看“微”乐队的排练,他们 6 平米的排练房(兼鼓手 毛豆的住所)对面住了我的老乡小朱(因为善穿耳环,所以江湖人称耳环朱),路上遇见了 “木马”的曹操和“废墟”的周云山,然后往北,再往北,到一个叫后营的地方,见到“木 马”的谢强——当时他们住楼房,有谣传说摩登天空给“木马”每人每月发 1000 块钱生活 费 . . . 

是这样的,后营是后营,树村是树村;后营又叫树村后营,南边才是正宗的树村,从清 华西门向西,路过左边的臭河和右边的钢琴厂,就到了;往北走 20 分钟,过一条街到树村 后营——从 1998 年 7 月一大帮迷笛学校学生住进来而开始繁荣,然后再往北走 20 分钟,路 过树村小学或摇滚杂货铺,如果没有被 371 等公共汽车撞倒的话就到了菊园东站,然后,当 然,往西走到菊园车站,如果不觉得罗嗦的话,再往北走 15 分钟,到达一个十字路口,发 现四周是饭馆、杂货铺、超市、小区、黑车、闲人、污水,最后定睛一看,有块大牌子,上 书“东北旺”三个字,原来如彼,你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摇滚村落——东北旺乡。

现在你最关心的,应该是距此地约 150 米的派出所,如果没有暂住证,你很可能从那里 踏上通往昌平看守所和罚款遣返的漫长旅途;当然如果你有,或者你是北京人,那么请继续 向北,穿过小巷和横贯的大路,经过东北旺小学和过去的钓鱼池,到达沟北头的公共厕所,当即掉头东进,直到路的尽头,好了,“舌头”从 1998 年 8 月至今在这里排练,吴吞和纪录 片工作者孙志强曾在此长期居住,现在,除了“舌头”,还有“星期三的旅行”在此排练,还有“声音的碎片”和“暗夜公爵”的乐手住在这里。

如果你还没有感到头晕,我们就往回走,回到菊园车站,沿路向东,随便拐几个弯—— 当然,条条大路通树村,这是其中的一条——到达上地高新技术开发区上地环岛,向东,经 过上地桥之前请向南眺望,远处是迷笛学校第三处校址,10 分钟车程后到达小营环岛—— 1998 年到 1999 年,左小祖咒住在以南的清河——然后是西三旗环岛,再向东,龙乡小区住 着“秋天的虫子”,以前还有过“冷血动物”的谢天笑,以及不得志的民谣歌手尹吾,是的 我们还要往前走,突然地向北,蜿蜒地穿越黄土店一带的荒草和铁路,把车停在华龙苑南里 小区门口,这里就是霍营,地图上没有的,新的摇滚宿舍区。2000 年底到 2001 年初,自从 小朱和“舌头”成员陆续搬过来,大约 30 到 50 名相关人士打破了王凡长达 3 年的宁静—— 以前只有他一个人,享受着开阔的风景。



除了喝茶,中国人还有什么更 high 的事情

——窦唯访谈

Y(颜峻):  我给今天的访谈起了一个题目,叫做《除了喝茶,中国人还有什么更 high 的事 情》。我先来解题——依据我个人的经验:从上中学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方设法,想要摆脱 所谓中国“传统文化”的束缚,奔着西方的所有新鲜的东西而去,包括开始听摇滚乐,看现 代派的文学,等等等等。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中国传统文化其实和我没关系,我根本不 了解它是什么,我其实只是想摆脱所处的环境。到了这几年,才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中国人,突然感觉到我身上有一种 DNA,或者说自己跟这个地方、跟古代的一些东西、跟延续到现在 的一些东西是有关系的。这两年我在看一些事情、想一些事情的时候,开始出现了这样一个 角度——我是一个中国人。而你的音乐,正好也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中国的信息。这就是这 个题目的由来,而这句话是我从杰克·克鲁亚克的小说中找到的。

好,我开始提问题。《一举·两得》你觉得问题在哪儿?有什么缺陷?

D(窦唯):  . . . 我现在只剩下来听了,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听的(次数)太多,同时又是 身体力行的结果。我总在听,最近几天,我在家画画时也听。各种心态都有,审视的、欣赏 的,最近这一闹非典,又有点怀旧的。

Y:  你是“不一定”乐队的召集人吗?

D:  我觉得大家有缘吧。

Y:  “不一定”后来还玩过吗?

D:  没有,从深圳(2001 年圣诞)之后一直到现在。

Y:  为什么?

D:  深圳那次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无论是台上台下。有了那个结局,就像当初的《雨吁》似 的,“译”乐队有了《雨吁》之后,它就饱和到一定程度了,就到了必须得——怎么说呢,有所停顿也好,转换方式也好。不然的话,就成了一味的重复,那样的话就失去了乐趣。

Y:  那,后来 2002 年你和王晓芳、文斌组建的“暮良文王”呢?

D:  那是深圳之后,我作为一个蠢蠢欲动者的一种方式。

Y:  “暮良文王”的双张专辑还没发吧?

D:  还没找到门路。

Y:  下午我列出来几个词。第一个是“梦”,第二个是“幻”。梦,无论是专辑《黑梦》还是 之前你的“做梦”乐队,它是一个通俗的词,是进入内心的一道门。“幻”就更深、更有境 界,这是指你后来在专辑《幻听》前后的状态。但我们可以说“幻”还是一个太容易吸引人 的词,这个境界还没有真正到火候。我在找一个词,能用到现在你的情况里 . . . 我这么说你 能明白吗?

D:  你听过《雨吁》吗?里面有一首《语虚·何以言之》。在我感觉,现在甚至说已经失去 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途径,所呈现出来的形态就是彼此也不知所云,各有个的境界。具体到 专辑里,所谓歌词的部分,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但我觉得这样倒也扣了《语虚·何以言之》 的题目 . . . 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Y:   . . . 你参加“fm3”乐队,是在“不一定”乐队之前之后?

D:  之后。

Y:  在“fm3”乐队里你负责哪一部分?

D:  我们只做了一个《镜花缘》(注:见窦唯音乐简历)。我是键盘,张荐也弹键盘,但他有 时候还玩笔记本电脑。

Y:  《镜花缘》配乐是 2001 年夏天的事。“暮良文王”是 2002 年的事,没有演出,只是录音,239 而且现在也结束了?

D:  对。

Y:  那现在呢?

D:  现在?不一定啊现在。哈哈。

Y:  哈哈 . . . “暮良文王”你觉得圆满吗?

D:  只能说它成型了,圆满嘛——95%吧。

Y:  从“梦”到“幻”,再到今天超越幻觉的过程——从摇滚乐,或者说一些有章法可遵循的 形式一直过渡到到没有章法可遵循,尤其是“不一定”乐队以后,到“fm3”,再到“暮良文 王”,你自身肯定有一个东西在变、在成长。那么是什么在变呢,或者说怎么样变呢?

D:  作为一个旁观者,你感觉不到吗?要用语言说出来,对于我这很难。要么言多语失,要 么词不达意,要么空谈动嘴——这些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幼儿失学。古训讲:误处皆因不学。 我就反观自己,一路走过来,我觉得误处真是很多。说到学生,学这项生活内容似乎从上学 的时候,就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我坚信,这不是咱们找借口。当然跟自身也有很大关系,但是和客观还是有关系——这就属于典型的语虚



他,就不冲人渣泼可乐,改泼硫酸,让他们突然想起来这是个玩摇滚的啊!但窦唯没有,他 进一步被连累,《幻听》里面的大量模仿——我就不说是抄袭,别想告我——显然出于乐手 的习气,窦唯还以为挺新鲜呢。王磊作为最优秀的音乐家之一,竟然在出版 5 张专辑之后依 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据说这是因为他住在广州,离中心太远,但又没有再远一点,远到香 港。

再看看摩登天空的其他乐队吧。“NO”已经成熟,并且在抒情和社会责任感上为中国摇 滚乐找回了面子。“苍蝇”的良好销量实现了丰江舟教育听众的策略,但他的个人专辑,却 因为晦涩和电子,而遭受冷落。尽管郝舫说丰江舟和王凡是国内最具有国际水准的音乐家,但众所周知,大众只在阅读时尚杂志方面有国际化倾向。陈底里也颇受国际友人的推崇,但 摇滚听众认为他不够狠,娱乐听众又觉得他太艺术,结果,他的拥护者还没胡吗个多。晨晖 和骅梓这样的败笔,最近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舌头”作为最好的现场乐队,和最好的摇滚 乐队之一,在录音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专辑并不是太理想,但总算是可以补偿失去热情、立 场和想象力的青年了。“木马”被宣传成了迷幻乐队,但他们实在太歌特,有黑色的美丽,虽然不够黑,但总算美丽,而且大气。摩登天空的最大贡献,是在杂志上大量地介绍了地下 乐队,并提供了发表小样的机会,要不然,我们也没法知道中国摇滚乐真正的希望是在广大 的外省。

向摇滚乐投机的人正在增加,但地下摇滚似乎并不因此得益。“微”乐队因为太沉重和 现场太投入,失去了很多演出的机会。在没有出版唱片的乐队中,“微”、“另外两位同志” 的艺术价值之高,是多数唱片公司所无法理解的。而王凡在摇滚乐、电子/电子原音音乐、 声响实验以及其他先锋流行和先锋音乐方面的成就,则令人叹为观止。西安的 Flox 自己制 作了采样舞曲专辑,成都的虞志勇也用电脑做了一张,前者新鲜,后者阴沉,都有力量,都 没有机会。武汉的 4 支朋克乐队自己制作了 4 张专辑,听起来比“无聊军队”愤怒得现实一 些,当然也粗糙一些,不过他们的主页、logo 设计、生活方式已经产生了中国特色和纯洁态 度。在摇滚乐局部热闹的 1999 年,地下风景线是黯淡的,但也是自豪的,因为他们的黯淡,本来就是应该的。当然,所谓地下摇滚,并不是没有出名就行。在很多城市,模仿“潘多拉”、 Korn、“愤怒反抗机器”的“地下乐队”正在兴起,他们迟早会走上另外一条直接、简单的 道路,并告别和“微”、“木马”一起战斗的日子,但至少地下的气质已经将他们渗透,人们 会发现,这种注定要走红的风格会带着疯狂和愤怒出现在浮华的演艺世界。

中国摇滚乐,以及中国新音乐,在 1999 年发生过太多的事情,但没有什么比艺术性的 提高更让人动心,也没有什么比愤怒的畅销让人惊心。我们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盛产本能 的天才,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易于激动;当我们把又一拨娱乐摇滚划归到“零点”那一边的 时候,突然发现,大众在质问:“那你说什么是摇滚乐?我们连光头和长发都接受了,你们 还想搞什么新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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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音乐




说自由,必定要先说政治和性,因为政治的禁忌控制思想,性的禁忌控制身体。但还要 说到所谓终极的自由,比如宗教、哲学、文学、艺术带来的自由,这种自由和前者不同,它 可以脱离社会的范畴,在个人身上实现。精神的灿烂风景,在一个小小肉体里超越了世间俗 物,“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是也。于是就要说到音乐。音乐本来是艺术,比如先 锋音乐;但又要从摇滚乐开始考虑,就不能不知道音乐也是政治和性。摇滚乐的两个特征,就是自由表达和解放感觉,它不仅打破习惯和禁忌,还直接和某些事物对抗。

有时候,摇滚乐唱着愤怒和创造,还呼吁自由,但骨子里却取悦着习惯——愤怒作为消 费品,近来刚开始走俏,像摇滚乐这么通俗的东西,娱乐化实在太容易了。 娱乐当然不是摇滚乐的主要使命。没有想象力、幽默感或者任何自由精神的娱乐,肯定 是饲养员的阴谋。道德的抚慰、弱智的竞技、用闪光的东西和悦耳的声音编织的童话、条件 反射的感官活动 . . . 摇滚乐也在加入这个以提高人们道德水平、降低智力水平为目的的娱乐 王国。

摇滚乐要有态度,还要创新,可是创新太多,就不够直接,态度太外露,就可能幼稚。

它声张自由,但却引起偶像崇拜。

先锋音乐带来的自由肯定更彻底。

未来的人们将会非常纳闷——在 20 世纪最后的 20 多年里,中国出现了一些叫做先锋艺 术、前卫美术、实验文学、地下音乐的东西,它们遇到的最大麻烦不是“看不懂”、“听不懂”、 “有点怪”,而是因此被禁止、攻击和抛弃。摇滚乐被宣传部门禁止出现在报刊上,地下摇 滚被自称开放、时尚的文化人攻击,先锋音乐被摇滚人的耳朵抛弃,只是因为它们与习惯不 同。

不同的东西是危险的,因为它来自自由的思考和感受,因为它将带来更多自由的生活方 式、个人爱好和思想主张。对于饲养员来说,牲口当然比人容易管理,但究竟谁是艺术和生 活方式的饲养员呢?有人说是“上边”,我不觉得。是“下边”,当然是“下边”,是牲口自 己。凡是创新,必定松动体系,而体系是由众人构成的。没有人禁止你使用 TB-303 或 TR-808 创作音乐,尽管它们最初不是为作曲家设计开发的;没有人禁止你放松吉他弦来演奏,没有 人禁止你琢磨人为什么想堕落。而且,迟早也没有人禁止你的发型,连晚会主持人都可能光 着膀子上台,那时侯你就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