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又壞的若亞那酒

Will McGrath

Artwork by Ellen Blom

這故事是關於若亞那酒(Joala)的,嗯,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我應該先解釋什麼是若亞那酒。我想你不會了解那是什麼吧,因為連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雖然說我已經喝過好幾桶了。若亞那酒是一種巴索托(Basotho)族用穀類釀的啤酒,也可以說是穀類蒸餾酒,又或是什麼加什麼的穀類酒。然而更準確一點,應該說是玉蜀黍啤酒,而不是穀類啤酒,儘管有時候,它其實是用高粱做的。

一般而言,下列任何方法都可以讓你一眼認出那就是若亞那酒:你要不(A)走到莫霍特隆(Mokhotlong)的若亞那區,那裡有一排排棚屋坐著許多彷彿自古以來就在那的老奶奶,翻攪著一桶又一桶冒著熱氣、形跡可疑的工業副產品;或是(B)轉到河的下游,那裡有偶爾鋪好的路一直繞到醫院去,你走向那棵瘦小又駝背的樹,像古代人的老奶奶現在坐在那邊,販賣著被倒進塑膠桶子的若亞那酒。

一般而言,其實,你不能一般而言的概論若亞那酒。各地釀的若亞那酒都是獨一無二的,各有自己獨特的醉人雪花。我喝過像死人皮膚般顏色蒼白的若亞那酒也喝過看起來像橘子汁的若亞那酒。我喝過裝在舊咖啡罐裡的也喝過用麥片碗盛的。每次喝若亞那酒的感受都決不雷同。

我喝過最好喝的若亞那酒是'M'e Malereko用洗乾淨的洗衣劑桶子來煮的。剛煮好的一批就放在床後兩個星期,在黑暗裡它們自己聚在一塊。Malereko後來在 Nthabeleng的生日派對把它開封時,酒變成了可愛的杏黃色,在舌尖上又甜又有酒香。生日派對上,我一面看著Nthabeleng和她的朋友在跳一種連跨帶跳的集體舞步和應著某種俱樂部風格的南非kwaito音樂,一面把杯子往共用的酒桶裡面舀,眼看著葡萄乾浮到表面來,就像是小美人魚要浮上來揮手打招呼。小美人魚,你們好...我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她們任何一個。

*

還是先說一下Nthabeleng吧,畢竟我們是為了她才來到這賴索托(Lesotho)東面的高地,穿過雲幕爬上了這裡, 在這莫霍特隆山區。

Nthabeleng:她大概四英尺高,身材嬌小又活蹦亂跳,有一次甚至想勒死我。她主持一家民間機構對抗愛滋疫症的反撲。愛滋病影響了賴索托24%的人口,是全球第三高的比例。如果你有興趣做比較,美國是0.6%,英國是0.2%。

那,關於Nthabeleng還需要說些什麼?她是幕後的推手、駐點的防衛者、賴索托的老大還有莫霍特隆的mookameli──大當家。在這深山裡,Nthabeleng提供了庇護之家給那些因為愛滋病而變成孤兒的小孩,帶領著救援隊,深入高山地域的不毛之地。

而最最重要的是,Nthabeleng專門解決疑難雜症。找不到抗逆轉錄病毒的藥?找她就對了。沒有嬰兒食物?她會幫你搞定。要坐順風車到診所?跳上車吧。她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什麼都知道。因為那樂善好施的氛圍,她會讓你覺得,離開的時候你並沒有空手而回。事實才不是這樣。 那是你的想像出來和夢想裡面的她。在你真的有過份要求之前她已經曉得你有什麼過份的念頭。她的英語說得比你好。她用她第二外語說的笑話比你用母語說的還要好笑。在她這麼袖珍的人身上你才能體會到什麼叫兇猛。我聽過她罵不忠心的員工,那聲音就像煙火工廠整個要燒掉一樣。Nthabeleng走在建築工地,釘子會自動釘在木頭上。水泥會自己攪拌好。

如果你覺得我把她形容得太像伐木巨人保羅.布尼安(Paul Bunyon),如果你覺得那是無稽之談──那我建議你都怪我好了。來吧,隨便大聲的說句什麼吧,在你自在的家裡也好,在你工作的地方也好,甚至在你等公車的時候也可以。喊她的名字吧──Nthabeleng──有種你就說她的壞話吧。

她已經站在你的背後了。

*

不過你會錯意了──這故事可不是關於Nthabeleng的,儘管說所有的故事都是與Nthabeleng有關也未嘗不可。

正如我一開始就說,我很確定這故事是關於若亞那酒的,而且說到底,關於若亞那酒的故事其實也就是關於Retselisitsoe Mohlomi的。他有一顆過大的頭顱,會涎著臉又露出牙齒的嬉笑著。

Retselisitsoe是一年裡頭平均會進出Nthabeleng庇護之家的四十多個孩子之一。這些孩子有些會暫住幾週或是幾個月,直到他們和親戚或族人平安團聚。大部份來這裡的孩子都得了重病,沒有了爸爸或媽媽。而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全都是因為愛滋病把他們童年原先該有的樣子都改寫了。

Retselisitsoe Mohlomi(正如許多比他先來的孩子一樣)進來庇護之家的時候差不多就是一副死屍。他被驗出有愛滋病,眼洞凹陷像一副骷髏頭,氧氣面罩遮住了他的臉。他一個月內好幾次瀕臨死亡,把每一個人都快整死了。

然後他康復了。

(看吧,這就是Nthabeleng的功力──她把那些理論上已經死過好幾遍的小孩轉化為毫無疑義最有生命力的孩子。)

慢慢地,慢慢地, Retselisitsoe的身體適應了抗逆轉錄病毒的藥。他的新陳代謝率穩定下來。他長了肌肉,骨骼也變粗了。後來他學會走路,那是跟他同年紀的人比他早一年就學會的事。我 說這簡直是脫胎換骨了,Nthabeleng對我大吼大叫起來──完全是我想像她會有的反應。

「喂,uena──你!你不知道在這裡我們把小嬰兒都變成圓鼓鼓的氣球嗎!」她把氣球的「氣」字尾音拉得特別長,就像她正在為小孩充氣一樣。

一年之後,Retselisitsoe是一台胖胖的愛亂叫的學行坦克車。他是個有著天真無邪大眼睛的彪形大漢、傻裡傻氣又跌跌撞撞的未來欖球之星。他原始形體的心靈圖像──剩下骷髏骨頭的準死屍──已經被揉碎然後投進不愉快記憶的垃圾桶了。

再後來,又過了一年,Retselisitsoe已經健康得足以回到祖父母身邊,他們住在距離庇護之家大約一個小時車程的小村子裡面,撫養著他四個兄弟姐妹。

我還需要告訴你他的父母都死了嗎?

*

也許這生活聽起來很艱困:兩個衰弱中的老人要照顧五個年幼的孫子。就當真的是這樣吧,在賴索托,尤其是在這樣的山區,這種的日子是最普通不過的。

可是我得留下這個備註──傳世的記錄是要準確的──上天對Retselisitsoe和他的兄弟姐妹還是有某種特別安排的,讓他們的處境不至於完全絕望。因為Retselisitsoe的祖父母是我見過最惹人喜愛又富有韌性的人。為了避免過份冗長的描寫,我把我常常用來形容Mohlomi老爸老媽的形容詞列在後面:


風溼病人
風雨侵蝕
爬滿皺紋
污頭垢臉
佝僂
乾癟
瘦骨嶙峋
凹凸不平
頭髮斑白
吱嘎作響
硬化
聖經大洪水之前的古人
粗糙的革質
咯咯笑的
俏皮風趣的
生命力旺盛
鲁莽的
機智幽默
足智多謀

還有:不可思議的溺愛
還有:非常可能的醉醺醺


不過在我告訴你Retselisitsoe祖父母最驚人的事實之前,你需要多了解一點這裡男女互動的脈絡。在莫霍特隆地區的某些邊陲地帶,男人要進行 chobeliso──搶親──在夜裡把女孩從她床上擄走,強佔她當老婆──儘管在名義上違法,在風俗上依然是許可的。我聽過這習俗有另外一個名字──用最讓人反感的委婉說法──「求婚」。有次我走在鎮上,看見一對夫妻打個照面,只有幾步的距離,  但大家都沒有正眼看對方。又有一次,我跟一個莫索托朋友去參加派對,山 中的風在我們四周像鞭子抽打著,我突然意識到他是要把妻子留在駕駛旁邊的位子上,讓她慣性忍耐的等我們慶祝完了再回來。我肯定巴索托人會對我們西方本身的放蕩關係皺眉不已,正如這裡兩性的互動也讓我這個外人瞠目結舌。

所以最驚人的就是──儘管這裡男女互動是這樣糟──Mohlomi老爸和老媽,兩個執拗又脆弱的靈魂湊合著活到快八十歲了,他們對於能夠結成夫妻,看起來還是非常高興的。他們驕傲,也許是因為他們能夠胼手胝足的存活在山脈東側的小棚屋,共同生活了幾十年。

你可能會納悶:兩個人一起在山脈東側的小棚屋生活了幾十年,要怎樣才能胼手胝足的存活?尤其是賴索托東邊的山脈是出了名的耕地貧乏,肯定不可能有任何田園生活的舒適。

答案就在──像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一桶桶的若亞那酒裡。

*

我們──我太太和我──開著越野車在山峽逐寸逐寸的前進,底下有小山羊群在搖搖欲墜的岩石邊嬉鬧著,我們正要去 Mohlomi老爸和老媽的圓形屋。我們要去喝若亞那酒。

Mohlomi老爸和老媽就是靠這個維生的,他們在棚屋裡用臭  氣熏天的大桶釀造若亞那酒。我們到達時,他們已經站在門口了。Mohlomi老爸的手臂抱著Mohlomi老媽的肩膀,介紹她給我們認識──mosali oaka,我的太太。他驕傲的咧着嘴笑,她也笑得像個年輕人,一起歡迎我們進屋子。附近的枝椏上,一塊白色的碎布在微風裡飄揚,意味著這裡有在賣自釀酒。

我想我還是得承認我們來訪的目的不完全是為了若亞那酒。我們來主要是為了見見Retselisitsoe,那個元氣滿滿的小破壞王,也因為我們剛好要來一劑若亞那酒,而且我們需要給Retselisitsoe帶來抗逆轉錄病毒的應急藥。Mohlomi老爸老媽除了讓Retselisitsoe快樂,健康,被嬌縱,以及乾乾淨淨之外,也已經完全掌握如何幫他服用愛滋病的藥──每天不同的組合教人眼花繚亂:X藥錠(早晚各4毫升)、懸浮液Y(早上2毫升,晚上3毫升)還有藥漿Z(早上3毫升,晚上2毫升)──儘管他們都不識字,也沒有接受過最粗淺的醫學訓練。然而現在他們能傳話告訴Nthabeleng說Retselisitsoe的藥在他們下次去鄉村診所拿藥之前就會用完了,這樣跑一趟還得走出他們村子,走上幾小時。

在棚屋裡,Retselisitsoe剛剛小睡完了正要醒來。他有點搞不清狀況而且──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看見我們就驚聲尖叫起來。Mohlomi老媽一手把他扔在背上,又用毯子裹住他,保證我們來不是為了要帶他回去庇護之家。很快,在Mohlomi老媽舒服的襁褓之中,Retselisitsoe開始笑了,還對我們扮起鬼臉來。我們快要昏倒了。可能是他那個倒金字塔形的大頭,看起來準會讓他往後栽一交;可能是他追著滾動的球穿過其他小朋友,就像彈珠在彈道裡面既猛烈又旁若無人;也可能是他從骷髏骨頭變成了肥肉餡餅的激烈改變,像那種有違常理的「之前-之後」照片處理;在在都讓人有一股不顧一切的衝動想要把他抱個滿懷,把他深深的藏在你的衣服裡面,偷走他。有一次,在庇護之家,我把他抱在懷裡,幫他挖掉好大一沱鼻涕。出來的時候,那鼻涕就像花園裡面巨大的綠色鼻涕蟲,實實在在地堵住了他的鼻腔。那伴隨而來壓力的釋放,讓Retselisitsoe的眼睛發亮。他興高采烈的張著嘴看著我,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為人父母那股接近神聖的渴望,想要保護、減輕或是消滅痛苦。

我們把抗逆轉錄病毒的藥交給Mohlomi老媽,她叫我們坐下。椅子是一截砍下來的巨大木頭,他們的圓形屋是一間蹲在山坡的棚屋,彎成一道圓弧。用石頭堆起來的牆壁敷上一層泥巴和糞便做的塗料來保溫, 這種黏度高的混合物也用來做泥巴與糞便的地板。

現在我們既然已經交收過藥物,也該是時候來品嚐若亞那酒了。Mohlomi老媽笑容十足,眼睛和嘴角卻常常流露一絲  傲慢自得──她匆匆走到角落裡靜置著若亞那酒 的大桶。我們把Retselisitsoe拉過來放在膝蓋上,打從心裡的覺得不虛此行。他那肉肉的身體重新散發著田野深處的香味,是泥土、雨水、稻草、汗、礦物還有炊烟混合的香水,教人著迷。我把臉埋在他那一圈又一圈緊緊綁著的頭髮,他聞起來像一顆剛從泥地上挖出來的大頭菜。

我們把帶來的提桶秀給Mohlomi老媽看:那種小孩會帶去沙灘的矢車菊藍色桶子,可以盛半加侖海水或者半加侖巴索托私釀。要知道買若亞那酒是要自備容器的。

「 Ke bo kae──多少錢? 」我們提起桶子,問她。

Mohlomi老媽的眼珠瞄了一下桶子。「兩塊」,她說。

兩塊馬洛提元(maloti)。等於0.20美金。等於四個五十美分。

我們馬上交頭接耳商議,一致同意兩塊馬洛提元是荒唐可笑的。相反,我們還價二十塊馬洛提元,我們聲稱沒有零錢,而且很樂意把價格自動標高900%。

Mohlomi老媽眉開眼笑的,讓我們看到她嘴裡已經掉光了牙齒。Mohlomi老爸拿起我們的提桶,往那個髒黑的大桶裡面舀,把提桶裝得快要滿出來,然後蓋好蓋子。他再盛了大概一杯的量讓我們試試味道。

我們小心的呷了一口,露出愉悅的笑容。「太好喝了」我們說。

其實並沒有。

我突然醒悟到'M'e Malereko煮的那一桶甜甜的、有酒香的葡萄乾釀的酒其實是特例,它甚至根本就不是若亞那酒。真正村子裡釀的若亞那酒都是很難喝的。像這一桶:它是酸的,糊狀的瑕疵品。它有奶類變壞後的氣息,青蒜濃湯的粘稠,還有舊地毯的味道。有些細微又神秘的碎屑浮上來又消失。玉蜀黍包葉的殘渣在它們往生的路上飄過。這次的若亞那酒是溫熱的──不是室溫,是真正暖的──顯示著在桶子底下深處,某些放熱的反應正在進行著。

它獨特的餘味像是意大利辣香腸或者臘肉──就像上好的熱那亞薩拉米──又鹹又油,在舌尖久久不散。

我們把它喝光,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我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好喝到會起雞皮疙瘩的東西。

現在──太快了,太快了──是時候告別了。我們拿著裝了若亞那酒的桶子,用我們隨便亂講的塞索托官話(Sesotho)混著英文再多交談了幾分鐘。我們輪流抱抱Retselisitsoe,鋪天蓋地的親他。我們走出門口,穿過一圈在圍觀的鄰居,穿過掛有白色碎布的枝椏,經過峽谷,經過在嬉鬧爭奪的山羊群,然後回到了家。一路上只有一次,那個裝了若亞那酒的桶子差點就炸開來:那個塑膠蓋子突然像個圓頂的膨脹起來──這種非碳酸飲料──正在因為裡面不可知的反應產生了脈沖而不斷脹大。

*

現在我們來到這個若亞那酒故事的尾聲了。

我想,但願我們沒有去過那裡──但願我們被某些突如其來的念頭帶到別處,或是我們走過某些山間小路逛進了別的故事。關於 Nthabeleng ,我有太多可以選擇,太多可以訴說的事。我想也許我可以不斷的繞圈,把某一個點說得長一些,或是把這個故事說得真的只是與若亞那酒有關──儘管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在說它。

*

復活節期間──這些細節我們日後才會知道──Retselisitsoe開始拉肚子。他生病了,但不至於很嚴重。Mohlomi老爸和老媽打算等到假期一過鄉村診所重開就馬上帶他去看醫生。

Mohlomi老媽在復活節次日一早就動身上路,在山嶺間長途跋涉的徒步走上好幾個小時。她用襁褓把Retselisitsoe揹在身上。她來到診所的時候,掀開毯子,把Retselisitsoe輕輕的遞給護士。護士當場就看出他已經死了,Mohlomi老媽至此也心知肚明。

從他生病算起也不過四天。沒有變瘦,沒有任何嚴重的病危徵兆。他甚至看起來沒有怎樣的不舒服,她日後告訴我們,他只是突然的走了,他安靜的小身軀睡着了。

那天稍晚的時候,Mohlomi老爸和老媽派人傳話給Retselisitsoe亡父的族人,這些親戚──根據巴索托的宗族禮法──有權處置小孩的遺體,這個他們從來沒有試圖養育過甚至素未謀面的小孩。

Retselisitsoe的遺體被包裹好放在Mohlomi老爸老媽的圓形屋子裡。一天之後,他亡父的族人派人來接收他。他們把孩子帶走,沒有舉行任何喪禮就在另外一條村子把他給埋了。

Mohlomi老爸騎著驢子要過去看看他們是怎樣葬這孩子的。回家路上,他很心疼對方連一副棺材也不給。就一個木盒子,他說。

就這樣,Retselisitsoe被另外一個家族送到泥土裡去。

*

現在Retselisitsoe過世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太太一直有去探望Mohlomi老爸和老媽,儘管我們機構跟他們家的業務關係按規定已經完全終結。愛倫告訴他們Retselisitsoe在庇護之家那一段日子的故事,說大家如何喜愛他。她騎上她那部髒髒的機車離開的時候,Mohlomi老爸和老媽變得沒那麼難過。他們聽見她正穿越峽谷,那部機車用塞索托語的擬聲名字:se-tu-tu-tu來宣示她的存在。

那些早上,愛倫告訴我,Mohlomi老媽在晨光穿透圓形屋之前就醒來。她有一個小小的儀式讓她每天的開始好過點。她會模仿Retselisitsoe那把小孩子的聲音,呼喊著要他的姐姐去燒開水──很晚了啦,很晚了啦──就像他生前一樣。就算是在他死後他也要號令她們,就算是在他死後,他也要她們聽從他那一晃一晃才剛學會走路但無可撼動的意志。

愛倫有把照片印出來給Mohlomi老爸和老媽,他們把照片掛在圓形的房子東邊的牆上。對我來說,那些照片看起來都一樣。無論Retselisitsoe是笑是哭,我總注意到他目光裡的憂傷,像是預先悼念他自己的死亡。

*

我記憶裡他有一次是這樣的:

Retselisitsoe──他的名字在塞索托語就是「我們深切慰問」──正在發脾氣,為了些什麼又或是不為什麼正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他穿著一件別人捐贈的粉紅和紫色的襯衫,胸前有用假鑽石拼出的「小公主」字樣。我把他抱在手臂,帶他離開育兒室。我們經過走廊,直到他安靜下來。

我們走進 Nthabeleng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我站到椅子上,手裡依然抱住他,好讓我們能夠從那排天花板邊緣的天窗看出去。

Retselisitsoe愣住了,緊緊盯著他周邊的土地,路上的小貨車,在閒逛的牛群,在河邊玩耍的小朋友,瞬間飛又過數不清的鳥群。他回看我,眼睛在發亮:你也有看見嗎?他凝望著天空,瞳孔放大。然後他回頭看著房間,發現天花板距離他的頭頂不過幾英吋,他小心翼翼的伸手要去摸它。他的目光從外面那無邊無際的藍色天空慢慢轉移到天花板上凝固的黃色塗料。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我,試圖分析這兩個概念:多有趣啊,真奇怪,我們上面有天花板呢,就在我們頭頂的上方,那裡不應該是天空嗎?

「李焯雄  中譯」
Chinese translation by Francis Li Zhuoxiong(李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