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在上

ཚེ་རིང་འོད་ཟེར

Artwork by Ishibashi Chiharu

一九九零年初春,对于一个以梦想为生的诗歌写作者来说,我深深地陷入一种宿命似的幻觉之中,以为远去离天最近的西藏,可以听到我梦寐以求的声音,——我近乎迷信地认定,只有在西藏才能听到这种声音,它来自“上面”,或者说更接近“上面”;并由这个声音引导着,变成介于祭司、巫师和游吟者之间的那种人。说得形象一点,这声音犹如一束光,自上而下,笼罩肉体,最终使自身得以逐渐地焕发。我自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而这样的诗人,是不可能在低处,尤其是在容易积聚污泥浊水的低处产生的。我相信“人往高处走”这句老话,它自有它最朴素的道理;我也喜爱这个成语:远走高飞。

当神圣的却是往日的并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的宫殿,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时,我不禁双手合掌,为小小的愿望祷告。同时,深深地感觉到原本在我身上不多的汉人血统,由于整整二十年的潜移默化,已几乎成为我外表与内心的主宰了。也就是说,在我重返我的出生之地的时候,我无异于一个陌生人了。

实际上,早在一九六六年,在旧貌换新颜的拉萨,在白昼里嘈杂、轰响的革命之声渐渐低落的某个仲夏之夜,一粒种子看似无意却显然是被从未止息的、在佛教里喻为“业风”的力量带到人间。从四岁以前的照片来看,那个穿着小小的藏式长袍的孩子,总是以那座著名的旧日宫殿为背景,在繁花盛开的草坪上,做出沉浸在红色童年之中的各种姿势(毛泽东的一本语录和一枚像章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被持久而灼热的阳光烤得通红的脸颊,甚至在黑白照片上也晕染得份外明显。

那时候,她是一个多么地道的西藏孩子啊,可也是一个已经被打上了时代烙印的西藏孩子。

二十年以后,当她乘着银灰色的金属翅膀如愿重返拉萨时,却有些睁不开眼睛。从一个巨大、炽烈、邻近的球体那儿放出的万道光芒,像一万支看不见的小小银针,生硬地扎着她的肌肤,起先很疼,但马上就麻木了,——“这一微妙的伤害难以察觉”,她在每一封发往往日朋友的信中都写了这句话。而且,那春天里漫天乱卷的风沙啊!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整个拉萨像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之中,一个巨大的隐形魔鬼狂呼乱叫,横扫一切,有多少生命会被它一把抓住,拧碎筋骨,囫囵吞下一颗颗鲜活、红艳的心呢?她几乎绝望,忍不住放声叹道:

这就是最好的庄园吗?
刺目的烈日,
遍地乱滚的孩子,
看不见一寸阴影的老房子,
狂犬乱吠 . . .

当一阵尘土打在脸上,
快跑吧,满怀忧愁的女子,
这是你寄托生命的地方吗?
这是你终究死亡的地方吗?
你的疾步如飞的身影啊,
还要掠过哪些异乡?
 
但在那一天,那暮色四合的时分,一个奇迹发生了。

白日里的风暴已经止息,在由浓郁的桑烟所散发的奇异香味酝酿的气氛里,我第一次走向所有藏人心目中的圣地,确切地说,是圣地中的圣地——大昭寺。

晚霞堆积在天边,变幻着各种奇异的图像,美得惊人;广场上牵着放生羊转经的人和做买卖的人掺和在一起,却互不干扰;几只狗拖着曳地的长毛东跑西窜,不时轻吠几声;一群乡下孩子手拉着手边跳边唱,乐呵呵地看着扔在地上的帽子里堆满了硬币和角票;那七八个盘坐成一圈摇铃击鼓、慢声低吟的尼姑,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风尘仆仆的旧袈裟却遮掩不住她们澄澈、宁静的目光。掠过她们落净乌发、形状优美的头颅往上望去,高高的寺院顶上的那一对金光闪闪的小鹿,双膝弯曲,相向而卧,以一种极其温顺的姿态蹲伏着,仿佛在专心地聆听着什么,而在它们中间矗立着的一轮象征永远转动的法轮,此刻也披上了眩目的色彩。

我从一位老人手中请了一条洁白的哈达,随着朝佛的人流缓缓步入寺院。突然间,一种非常奇特而复杂的感觉,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心底弥漫开来,犹如一滴墨汁落在一张质地毛糙的纸上。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喉咙哽塞了。但与此同时,理智告诉我,我莫名其妙地激动的样子是可笑的。现在想起来,那庞大而幽暗的寺院里,一盏盏微微摇曳的灯火、一阵阵低低诵经的声音、一尊尊默默无语的佛像显然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感染力;还有那混合着酥油、青棵与梵香的气味啊!可是,究竟是什么真正地击中了我?

我看见那些人,那些与我的主要血脉相同的牧人、农夫和市民,那些在生死流转中彼此骨肉相关的凡夫俗子,将双手合掌举过头顶,从顶到额再至胸前,继而跪在地上,继而全身伏在地上,如此三次,或更多次;更多的人,在供奉清水和酥油的长案前驻步,轻轻地把双脚靠拢,把右手扶在泛着岁月光泽的供台边沿,然后,轻轻地,沉重地,把前额低俯到象征觉悟者的佛像跟前,霎那间,我再也无法忍住的泪水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我甚至失声哭泣!
    啊,今生今世,我从未像这般痛哭过!

可我是这样一个不纯粹的藏人!尽管我已经抵达了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即便我已经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声音,但那声音,对于我来说也毫无意义,因为我惘然无知,如充耳不闻。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们一样,时时坚持那发自内心的祷告,平静地接受无数次轮回中的这一次轮回呢?

藏人答道:鸟落在石头上,纯属天缘。

--然而没有飞翔,哪有落下?

--然而最初,我只能在茫茫黑夜里飞翔。

我在左手腕上套了一串念珠:前定的,圆满的,一百零八颗;背包里装着经幡、隆达,满怀激情地踏上了迢迢转经路。天气寒冷,天色黑暗,我的一颗心却是滚烫的。我知道自己很干净,我已经在清水下沐浴过,在家里崭新的佛龛前许了愿,像是从未长大过,又像是重新换了一个人。 

我走着。最初我以为是独自走着。但独自在长夜里跋涉的感觉,对于自小近视却听力敏锐的我来说,就像是太大的冒险。黑夜里充满各种奇异的声响,那是些在被机器垄断的白日里彻底消匿的声响,似有野兽的尖啸,凄厉,凶狠;又似有无名生物飘来荡去,或不住唏嘘,或阴森森地私语,无异于孤魂野鬼。渐渐地,莫名的恐惧随着悔意滋生心头,我一点点地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勇气。可我已经走了很久,往回返的路上同样危机四伏。我自然而然地忆起了一句真言,那是每一个藏人从小就会念诵的六字真言。于是我快速地默念着,努力地观想着嘴角含笑的观世音。这时候,从我的身后,幽灵似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只手举着一盏摇曳着微弱火苗的酥油灯,一只手转动着略显沉重的转经筒。这是一个男人,年纪很大,却步态轻盈,无声无息。而风,一阵阵地刮过,为什么吹不灭一盏小小的酥油灯?难道他那沾满油污的藏袍能够阻挡风的力量?我尾随着老人带来的光明,先前不安的心得到了抚慰,并得以正视周围的黑暗,那黑暗像漩涡一样翻卷着、蔓延着、深入着,竟吞没了人世间多少细微的乞求和啜泣啊!看来,这个老人是专门引领我的;可他是谁呢?一个保持着格隆品质的居民?一个来自偏僻乡下的贫穷香客?或者,他根本就是坚热斯的化身?

我走着。内心里对这同行的人儿深怀感激,而那座永远不倒的往日宫殿,在深夜,在远处闪烁着依稀可辨的几点灯火,愈发地突出了它的寂静、寥廓。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这是那年的第一场泪水!我走着。我终于目睹了光明那缓慢却不可阻断的历程。而且,从黑夜里走出来的人原来是那么多,宛如一条历经千转百回的河流,我融入其中,也就融入了另一种生活的芬芳气息里。

有一样渴望的生命朝着一样的方向聚拢了。那是右绕的方向,是一圈圈永无止息的廓拉。在一片越来越响亮的祈祷声中,——啊光,格外的光焕发了,它照耀着那纷纷展开的顶礼的姿势,犹如照耀着一朵朵盛大而美丽的鲜花!

我还想起了一个寒冷的冬夜,与几个陌生人坐在一辆破损不堪的汽车上,从并无太多眷恋的此地,茫然地,赶往亦无更多向往的彼地;天色漆黑,道路颠簸,我想说话,却又不知同陌生的人们从何说起,往日积下的每一缕暗伤也莫名地在隐隐作疼,让我弯曲着身子。这时候,突然地,一声巨响,一团旋转的、眩目的火球自天而降,滚落在我彷佛触手可及的一侧,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一下子蒙住了脸,继而,渐渐黯淡的火光中,我依稀看见众人的眼里也似有泪光闪闪 . . .

是什么打动了我和他们的心?

(这并非虚构。但真实的时间是某一年的七月。真实的地点是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羌塘草原。而且我也渲染了我所目睹的情景。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热泪盈眶,而不是众人都为之感动,但我相信,一种震撼是真的发生了,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我们相互之间不说话,是因为我们想说的话无法表达,这与我们互不相识无关。而那自天而降的旋转的眩目的火球是多么美丽啊,它照亮了一大片隐匿在黑暗之中的羌塘草原。)

我因而相信,我和一个秘密将在右绕的时候,在转“廓拉”的时候,在西藏那格外的光中真正地相遇!这个重大而婉转的秘密,包括了一串口耳相传的真言、半夜饮泣而遁的背影、几种花朵般的手印、几块生锈的妥伽吗?

当我以本族的口音不甚准确地念诵着唯色(这音节一旦从唇舌间涌出,似乎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这两个名词仿佛有了两只翅膀的鸟(它的羽毛有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美;它难道正是藏人所敬畏的神鸟——鹰鹫?),要把一种与灵魂有关的无形的物质携往那最美妙、最神秘的所在!

且让我的身体追随那飞鸟掠过的痕迹;那是空中的投影,在大地上形成若隐若现的路线,其间布满繁星似的原初建筑,形状古朴,色彩强烈,宛如一粒粒珍贵的红宝石,更如一个个鲜明的标志,引导着所有渴望解脱、追求觉悟的众生。甚至辽阔的雪域大地,其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巨大的寺院!

换言之,当人在路上,心向光芒,某个注定的秘密,终究将与你不期而遇!

我终于知道这一点。

因此,且让我走。

1999-5,拉萨



Excerpted from 西藏笔记 (Notes on Tibet) originally published by Huacheng chubanshe (Guangzhou) in 2003.

Click here to read Kamila Hladíková's interview with Tsering Woeser in the same is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