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腦海默寫是伊斯蘭教徒開創的技法。他們當中有人可以默記超過一萬個人名,那些被關進沙漠監獄的囚犯的名字、他們家人的名字、他們來自什麼城市與鄉村、他們被捕的日期、他們的判刑、他們是生是死......
我決定要保存這些日記的時候,我試著訓練我的頭腦。我把它變為卡式帶,我用它來記錄我見到的一切,還有我聽過的一部份。現在,我要播放這帶子的部份內容。
我還是十三年前的那個我嗎?是的也不是的。一個小小的「是」,一個大大的「不」。
是的──因為我打開了這些日記,而現在我是真的在寫下來──其中一部份。
也是不是的──因為我不能寫下與說出一切。那需要一種默示;而默示需要某些條件:客觀的神蹟, 還有感應的另一方。
* * * *
雙手被鐵手銬反剪在背後,每個囚犯的腳踝都被鐵腳鐐鎖住。很難走路。我們絆倒:在走道裡,在台階裡。 他們將我們的名字列冊。
那個戴眼鏡的人讓我們站上好幾分鐘,然後拿著好幾份名冊走開了。他走了回來。他一定是什麼重要人物。為什麼不跟他澄清一下?他趨前靠近我,我衝口而出;
「不好意思,這位長官──」
「去吃屎吧」
響亮的一巴掌。
我眼前冒出閃爍的星星, 像春天的破曉。我琅蹌著往後退,我閉嘴。
他們把我們從大樓裡拖出來。我看到四部有金屬籠子的運輸車。囚犯都叫它們做「鮮肉運輸車」。也許這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它們看來很像把羊隻從屠宰場送到屠夫那裡的運輸車。又或者因為囚犯在車子裡排排站好,就像是真正的鮮肉車裡面成排的屠宰後的畜體。
一條有三個腳蹬的金屬梯子。很難爬上去。我們的腳被鎖住,我們又不能用手。他們命令我們坐在車廂地台上,他們把車塞滿人,他們把車門用很重的鎖頭鎖上。兩名護衛坐在外面守著,守在後車廂門前。我們等著。我們等著。然後全部的車一起出發。
當我們離開城市的時候,車子加速,黑暗被丟在我們背後。一點一點 的,黎明的第一道銀光出現了。
這是從黑暗到光明的旅程嗎?但願如此。
「我們還要多久才會到?」我聽到有人問。
「四到五個小時吧,一切看真主的意思」
「我不能再憋那麼久了,兄弟。他們搖醒我,直接把我拉了出來。我現在真的需要去──我該怎麼辦?我的膀胱快要炸開了。」
「如果你等不了,我可以拉開你的拉鍊,然後你就在車裡尿」
「什麼──這裡?在大家面前?」
「為什麼不行?感謝真主,這裡又沒有女人。」他轉向其他人,提高聲音。「唉──聽好!」
全部的眼睛看著他。他當著大家的面再說了一遍。其他人有些嘀咕著,有些不做聲。沒有人反對,所以他轉過身背對那個可憐的男人,由於他的雙手都被反剪在背後,他摸了好一會才摸到男人的拉鍊,把拉鍊拉開,把東西掏出來,再站開。
「快呀!繼續呀,兄弟!」
到我們抵達沙漠監獄的時候,這個過程重覆了四次。另外五個男的吐在一灘灘小便上面。 大家吐的尿的,顏色都是一樣的。
我旁邊的男人,他的腳和我的拷在一起,他一定是得了腸胃炎。他胃裡的氣味披拂著我,像一件睡袍。
早上八點,我們抵達監獄的前門。一路上我都盯著我的手錶。不止一個人跟我說我最好把它藏起來。但能藏到哪裡去?我只能把它留在手腕上。
監獄的前門有數十個武警。門很小。我注意到上面有一個石牌匾,刻著幾個黑字:「報應,這是你的人生,有理智的人啊。」
守衛幫我們打開車門,這些人曾經對我們那麼粗暴,現在輕輕的領著我們下車,有一種被悲憫觸動的溫柔。「願真主還你們自由」, 其中一個說。他們當中,有人彼此竊竊私語。他們全都不看武警一眼,武警在我們身邊圍成半圓。我注意到他們的站姿全都一樣,幾乎一樣:兩腿微張,胸部快撐爆衣服,左手叉腰。他們的右手裡,各自拿著一根大棒子或是鋼絲編織的電纜線,又或者某種黑色塑膠看起來像是皮帶的東西。我後來才知道那是風扇履帶,從坦克車的機器裡面取出的。他們仰起頭只用眼角看我們和我們的警衛, 既瞧不起警衛,也對我們不懷好意。看他們的舉動,很明顯,他們對於警衛到底還要弄多久才會把我們移交已經不耐煩了。他們不停地換腳斜站著,他們的右手令人不安地抖動 ,他們手裡的傢伙在顫抖。他們的制服無懈可擊,他們的軍階明顯的高高在上──其中一個是一級準尉。他就是在名冊上簽字移交我們的那個人。
我在什麼地方讀過當非洲某個部落第一次見到歐洲白人的時候,他們驚疑地面面相覷,問:「這個人怎麼把自己的臉皮剝掉了?」
這些武警,這些在我眼前的男人和那些部落的人並沒有兩樣。什麼權力把他們的臉皮也剝了?是怎樣去掉的?為什麼?在哪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的臉和其他的人不一樣,和我們的家人,我們的朋友都不一樣。他們的面容有點非人類的感覺,我說不上來──不過事實是這樣。
「做得好,」那個武警的軍官對戴眼鏡的男人說,「現在你可以走了。這裡沒你的事了。」
他們解開我們的腳鐐。囚犯本能地黏在一起。警衛走了。
圍起來的圓圈縮小了!完全的寂靜!
「走,往前移動!把他們兩兩排好!帶他們進去!」
他們帶我們通過那道小門,那句「報應,這是你的人生,有理智的人啊 」刻在我們頭頂。走到操場裡,兩個人排排站好,站成長長的行列。操場的中央與四邊都長了樹也有野花,空地四周正對著許多牢房。 行列走到另一名準尉面前停住了。他坐在另外一張桌子後面,面前有另外一本名冊。超過一百名武警圍住我們,等待著什麼。沒有囚犯敢正眼看他們。我們的頭低著,我們的肩膀垂了下來。這是一種服從的姿態,卑躬屈膝的,被羞辱的。為什麼每個囚犯都不約而同的這樣,就像大家都被訓練為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似乎我們每一個都想把自己躲起來。
我的頸背在癢,所以很自然地,我的手不假思索地伸向背後想要抓。「瞧,大家來瞧瞧!」有一把聲音在吼叫。「瞧這隻髒狗,有隻狗在抓癢!」
「你們瞧瞧──他在抓癢吶!」
有手把我從行列中揪出來。他們把我拋來擲去,掌摑我,用拳頭打我。因拳擊而起,因掌摑而終,我的頸和臉被火燒過一樣。我多希望我可以哭出來。那個武警叫我寫下我的名字。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們記下我的名字,我正式成為了監獄裡面的犯人。
他們領着我們向前行。兩個房間之間有一道小鐵門,比第一道還要小。我們越往裡面,門越小?他們把我們猛地一推,推進另一道門,進入了一個很大的操場:一號操場,鋪了柏油地的操場。所有的路和操場都鋪了了凹凸不平的柏油。它周邊是好些一層樓高的房子,編號由小到大依序寫著:牢房3號,牢房4號...牢房7號。
一道道門越來越小,但這個操場的地獄之門大開,我們是它的燃料。
「把衣服脫了,你們每一個。脫!把衣服放你右邊。脫到只剩內褲!」
全部人脫了之後,站在那裡,等著,這時,我發現我是唯一一個戴著十字架的人。我覺得我是他們當中的陌生人。
軍官的聲音起先還是平和的,然後慢慢的變得又尖又大聲,他的聲音越大,警察的動作越神經質,囚犯的心也越發驚恐害怕。他們盯著地面。他們頭縮得更低了。
兩個警察拿著鞭子走近我。「把內褲脫掉!做兩下安全動作!」
我把內褲退到膝蓋,看著他們,我不明白。
「兩下安全動作,做 !」
「長官大人,你要我做什麼?什麼是安全動作?」
「蹲下去再站起來兩次,笨蛋!」
安全動作是為了確認囚犯有沒有藏違禁品在他的直腸裡。
其中一個警察看著另外一個,笑:「哈──你瞧,好小。」
我低頭看我的兩腿之間。當然,真的很小──就連它也害怕,怕得要躲起來。我呢,無處可躲。
在我身後,有一座很大的牢房。「牢房5-7號」寫在門上,它隔壁是一條排糞管,出口對著地面。流出來的水又髒又黑。
檢查結束了。他們熟練地,精準地,搜遍了我們的衣服,搜走了錢與證件,所有金屬的物件,我們的皮帶與鞋帶──全部被沒收。我的鞋子沒了。不過儘管他們搜得很徹底,我的手錶卻沒人發現的躲過了。我沒有刻意要藏起來──只是剛好沒有人注意到。「走呀你們這群人渣──每個人帶走自己的衣服。」 那軍官喊這句的時候,我把衣服蓋在我的左腕,立刻把錶脫下來,塞進外套的內袋裡。這一次,終於,沒輸。
「省裡來的」
這詞語對這裡的囚犯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省裡來的」是軍人囚犯,他們本身也是犯人: 逃兵、強姦犯、竊賊、運毒犯、還有殺人犯。這些有罪的軍人,軍隊裡面的渣滓,他們全部都在類似這種的軍方監獄服刑,負責清潔,分發食物,還有諸如此類的工作。這就是「省裡來的」名稱的來歷。而在這座監獄裡,「省裡來的」還有別的任務。
他們在操場的一角把我們集合好,要我們手裡捧著自己脫下的衣服 ,一個捱一個地排好。武警喊得更大聲了。 「省裡來的」站在操場的另外一邊。他們人好多。有些拿著很粗的棒子,一根粗繩綁在棒子的兩端,再從棒子的中央垂了下來。這是「鞭腳棒」 。鞭腳用的棒子。
「你們誰是軍官?」那準尉喊叫,他的聲音更激動了。「 軍官給我站出來!」
兩名囚犯往前站了一步,有個是中年的,另一個是年輕人。
「你是什麼軍階?」
「陸軍準將」
「陸軍準將?」
「是的。」
「那你呢,你是什麼軍階?」
「中尉。」
「那,」他再一次轉向囚犯那邊。「你們誰是醫生,工程師,或者律師?站出來!」
超過十人往前站。
「站過來這邊!」他對著其餘的我們說。「有大學學位的,站過來!」
超過十三人站過去,我也是其中之一。
長官繞到我們後面。他在管線旁邊站住。
「把陸軍準將給我帶過來!」
超過十個警察團團圍住那陸軍準將,不一會,他被帶到軍官面前。
「你還好嗎? 陸軍準將先生?」
「真主看顧 ,我很好。」
「什麼,長官?你不口渴嗎?」
「不,謝謝。」
「可是我們要給你點喝的!我們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可是出了名的慷慨。你在這裡畢竟是客人嘛。你有義務喝我們敬你的!」
他們兩個被他連損帶挖的接不上話。那軍官一陣抽蓄,聲音揚了起來:「看見那管子嗎?趴下去貼着它喝到飽為止!喝呀,婊子養的!」
「不,我不喝。」
那軍官如遭電擊。「什麼...什麼?你說什麼!你不要喝?」
他轉過去武警那邊,臉上還是很吃驚的表情。
「灌他喝!想辦法灌他!王八蛋--去,我要看到他有在喝!」
陸軍準將被扒得只剩下內褲,光著腳,他的身體馬上有紅的藍的瘀痕。許多警察衝過去,打他:用很粗的棒子,用鋼絲編織的電纜線,用坦克的風扇履帶。他們包圍著他,但他從一開始被打就還擊,用勾拳打他面前的警察,用拳頭打他旁邊的。他用拳打,用掌摑,試圖抓住他們任何一個,但他們狠狠打他,狠狠地打他伸出來要抓他們的手。他們簡直把他往死裡打。血一絲絲地從他的身上不同部位流出來。他的內褲被扯破,褲帶被拉斷。 一絲不掛地,陸軍準將豁出去了。他的屁股比他的身體其他部份白,汩汩血流在上面顯得格外清晰。他每被打一下,動一下,他的睪丸就晃一下。沒多久,他的手垂到兩側,前後晃動。我聽到身後有聲音悄悄的說,「他們打斷他的手了。那陸軍準將,真是的,鬧太大了,他瘋了。」
我沒轉過頭。眼前發生的事讓我呆住了。一拳一拳地,警察要把他打到地上去。陸軍準將反抗著,從他們的手中滑來滑去,他滿身是血,所以更滑了。他們打得越發狠,但每一次他們都會讓他稍微彎下腰,他屈起身子,滑過他們的拳頭。一記又一記,他們越打越重。
我看到有根很粗的大頭棒朝陸軍準將頭上打,閃電一樣,我眼看著它打了下來。我聽到棒子砸碎他頭蓋骨的聲音。我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就算是武警一時之間也停止了打他。他們愣住了,然後聽著棒子的回音愣了好幾秒。拿著大頭棒的男人後退了兩步,眼神茫然。陸軍準將轉了個九十度,似乎是想知道到底是誰打他。他跨出了一步,可是當他要提起另外一條腿的時候,他不行了,整個倒在不平的柏油地上面。
那死寂是光滑的空白頁,覆蓋住一號操場。軍官的聲音劃破了它。
「不要停!你們是做什麼的,豬嗎?把他拖過來,讓他喝!」
警察開始去拖陸軍準將。其中一個回過來對著那軍官。
「長官,這個人不省人事了。他要怎麼喝?」
「把他的頭壓到糞管去,他會醒過來...自然就會喝了。」
他們把陸軍準將的頭壓到糞管去。但他沒有醒過來。
「長官,我想他已經死了。」
「那真主讓他的靈魂安息吧。拖到操場的中央,直接把他扔在那邊!」
他們拉住他的手,把他的背貼在地上拖行,他的頭晃來晃去。血塊混著白色的黑色的碎屑黏在他的臉上。深紅色的血痕拖過起伏的柏油地上面,從糞管一路延伸到操場的中央,那是他們棄屍的地方。
「給我帶過來...」那軍官喊著,他脖子繃緊,青筋暴現。「那人渣...帶那中尉過來。」
「想好了沒?你這無用的狗屎」,那人被帶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大聲吆喝。「你喝還是不喝?」
「喝,長官,喝,我喝。」
中尉趴在柏油地上捱近糞管,把他的嘴巴對準汙水。軍官穿著靴子踩住中尉的頭往下壓。
「還不夠!你要喝下去。給我吞進去!」他轉身對著武警。「好了,給這隻狗看看我們是怎樣款待這裡的客人的。我要真的喝進去。」
中尉真的有在喝那汙水,那鹹鹹的痰還有黏液還有尿以及其他穢物。他的背立刻被抽打。兩個「省裡來的」把他的雙腳套進「鞭腳棒」的繩子,索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吊起來。
他的腳被吊在半空,毫無掩護的。以一種觀察研究的態度,三名警察團團圍住他,他們的鞭子同時打在他的腳跟上,有種奇怪的和諧,沒有鞭子碰鞭子。中尉嘶吼著,在地上扭動身子,試圖要掙脫。沒有用。
他嘶吼著喊教命。軍官很快的走到他那裡,像足球員對著目標向前衝,他把靴頭對準中尉的頭,踢他的足球。中尉像動物一樣嚎叫了一聲。這樣使得軍官更來勁,他用靴跟踢爆中尉的嘴。警察在進攻他的腳的同時,長官繼續踢他自己的──踹中衛的頭,他的胸,他的肚子...踢他的胯下,軍官歇斯底里的走動著,尖聲喊著聽不懂的話。
「你這婊子養的!你是狗屎!你對總統有什麼陰謀?你以為自己是硬漢嗎?你以為自己是軍隊的中尉?你還想對他玩陰的?你這間諜!你這特務!總統給我們麵包,你缺想對他不利?你是狗!你是美國間諜!以色列的間諜!你媽是妓女!看你剛剛還在裝硬漢──現在還不是要求饒?懦夫!」
軍官在中尉身邊又叫又跳的,在這氛圍之下,警察打得更猛烈了,更狠毒,中尉的嘶吼與求救聲越來越弱。
沒多久,中尉被拉到陸軍準將的旁邊。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他死了嗎?還是沒有?監獄當局在他們進監獄的時候就已經下令要殺死他們,還是這是在「歡迎儀式」才臨時起意?
現在輪到我們了。「死亡會降臨到不再祈禱的人身上」,這句話我經常會聽到伊斯蘭教徒說, 我都聽得膩煩了。可是現在輪到我們了,我們這些有大學學位的,有證書的,有學士學位的,有文憑的,有碩士學位的,有博士學位的。
醫生喝了糞水也吞了進去,工程師喝了糞水也吞了進去,律師,大學教授,甚至電影導演也如此。我也喝了糞水也吞了進去。那味道,我不能形容。而奇怪的是,我們都喝了但沒有人嘔吐。這變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共通點:我們都有大學學位,也全部喝過糞水。
他們超過三十人,每隻「鞭腳棒」都由兩個「省裡來的」拿著,他們面前是三十個警察,三十條鞭子,還有更多...更多...的殘酷,疼痛,嘶吼。
疼痛。高壓。挫敗。殘酷。死亡。
* * * *
超過三十種痛的喊叫──屈服──從超過三十個文明的、受過教育的人的嘴巴中逃逸。超過三十顆頭顱,每一顆都懷著希望、夢想還有大志,每一顆都在嘶吼,三十頭狼在嚎叫。三十頭獅子的怒吼也沒有這些文明人的哭喊那麼響亮, 他們比野蠻人更像野蠻人,比動物更像動物。
我的哭喊迷失在這座嘶吼與聲音的森林,鞭子抽打在我們腳上的啪啪聲,一波一波,越發猛烈。
我呼喊總統救我。他們打我打得更狠。我突然明白我是不可以用我骯髒的嘴去褻瀆總統大人名字的。
我急得喊先知。
我頭上挨了一記,還被那軍官轟了一串聽不懂的嘟囔。
「就是穆罕默德把我們害成這樣子的!」
再來幾記猛打,外加一記重拳。
「拜託!長官大人!我求你,讓我說一句,可以嗎!」
疼痛一波接一波越來越強,砸在我身上,一下比一下猛烈,他走開了,越走越遠,我用盡力嘶吼,能多大聲就多大聲。
「我不是穆斯林,長官大人,我是基督徒。我是基督徒。長官大人,你行行好,我求你了,拜託,長官大人,拜託,我是基督徒啊!」
緩慢的,他停下腳步。我的聲音在一片聲音之中突顯出來。他往回轉。非常緩慢。他走近我。他向警察舉起右手──停。
我是生是死就憑這名軍官的一句話,這名不認得幾個字的軍官。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
「你是基督徒?」
「是的,長官大人,謝謝你,上帝保佑你,長官大人。」
「你是基督徒,但你又加入伊斯蘭兄弟會?」
「沒沒沒,我沒加入伊斯蘭兄弟會,長官大人。」
「那麼,他們怎麼會把你帶來這裡?是這樣嗎 ?你說謊!在真主的面前──你這人渣...如果那兩個王八蛋死了活該,你就得去死兩次。來人呀,給我再狠狠打!嗯?基督徒加入伊斯蘭兄弟會!」
他走了,三名警察更猛烈地打我的腳,第四名警察抽打我赤裸的大腿,鞭如雨下。
激烈的疼痛讓我身體痙攣得更厲害。我大腿的肉很薄,不像我的腳跟那麼有肉。
我喊得不能呼吸,剎那間,我發不出聲,掙扎著要吸氣,想要讓空氣灌到我的肺,讓我可以再喊出來。我眼前一團紅色的雲。這是不能承受的痛。
既然求軍官也沒用,我轉而求上帝。再也沒有其他救世主了。在困難與無望的時候,人轉向上帝,我也不例外,我祈禱祂會救我脫離兇惡。在追求正義的路上,這是我最虔誠尊敬的一刻。
「主啊,救我!你是救世主,把我從他們的手裡拯救出來。」
心裡茫然不知去向的,我發不出聲但我默念了這幾句話,它們升起來,衝向天堂去。
我的力氣漸漸沒了,我沒能力再嘶吼,疼痛像是鋒利的刀片在刮,我看到鞭子舉過我頭頂。我等著。如果鞭子打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沒命了。我沒有能力再去承受更多的痛。讓我死吧.....我懇求上帝。
「親愛的上帝,讓我死吧。讓我死!免我極度痛苦。」
現在我只一心想死!我只想死...可是就算要死也不是我自己能掌控的。
鞭子舉起又打了下來。紅色的雲,玫瑰色的天空,痛漫漫淡出。一股隱約的刺痛與痲痹交錯著從我的腳底流出來,流滿我身體其他的部份。
痲痹壓倒一切。我浸潤在甜蜜的寧靜之中。鞭子舉起又打了下來。美妙的痛感。我感到我繃緊的身體放軟了,我終於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