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

Lee Wai-Yi

Artwork by Miko Yu

那應該是,1985年。

那時的冬天很寒冷。

那時一個中下層家庭在油麻地佐敦一帶租住的樓宇,還很有機會直接看得見海上的夕陽與月亮。

那時,去一趟荔園,對一個中下層家庭的孩子來說,算是比較有可能實現的夢想。

一個父親,由於沒法安排別的時間,唯有在一個非常寒冷而多雲的早晨,帶女兒去荔園,兌現獎勵學習進步的承諾。女兒等待多日的獎品終於來臨,自然興奮,一大早就起來,在母親的協助下穿得厚厚的,背一個小背包坐在門口旁邊,搖著兩隻白飯魚,等待出發。

好不容易,到達荔園。才下車,一看售票處和門口附近都陰沉沉的,父親心裡也隨著一沉:糟,人家還沒有開門!

父親來港多年,都在工作,也沒有甚麼閒錢閒暇去荔園這種地方,當然也從未注意到遊樂場是甚麼時候開門,這次只是硬著頭皮湊時間實現小女兒小小的夢想,下午還得上班,心裡只是著急。

在售票處旁叫住一個路過的清潔工人,這父親是個客客氣氣的人,簡單的問題也吟哦了一會兒才問完。女兒在後面帶著半天吊的心情和樣子,父親只好低頭給女兒陪笑:「還好,原來只是再等半小時罷了。」

女兒剛剛在車上,離遠見到荔園兩個大字後面露出來一點點的摩天輪,也顧不得冷,鼻尖頂著玻璃,一直在盯著目的地,來到門口忽然被叫停,不知應該怎辦,只好:「哦。」

荔園的門口甚麼都沒有,只有車站、平地停車場上的幾輛車,以及準時進站又無人下車的巴士。冬天陰寒寒的風刮過來,兩人便在偌大的空間裡縮作一團。父親用兩隻肥大的手掌,把女兒兩隻小手夾在中間搓揉著,女兒望著父親像暖爐般的大手,想起自然科學教科書裡所寫的仙人掌有一個四字詞:「肉肥皮厚」,便唸道:「仙人掌」。

「仙人掌?」父親不解,還以為女兒想說自己雙手會發熱所以是「仙人」的掌。

「肉肥皮厚啊!」女兒笑,兩眼在厚重的膠框眼鏡後咪成一線。

「傻瓜!」父親拍了一下女兒的頭,繼續搓揉小手道:「爸爸的手沒長刺!」

終於,售票員懶悠悠地走進售票處,兩人終可進入樂園。

進入樂園,兩父女的眼珠從左移向右,又從右移向左,門口那些幸運輪還未開檔,前面的機動遊戲通通靜止,耳朵裡只有風捲著地上的垃圾刮著瀝青地的聲音。父親心想,如果真是甚麼都不開,這票豈不是白買了?太貴啦。想著想著,也不敢去看女兒的面,只一手拉著她凍冰冰的小手向前走,眼睛四處搜尋。

「我想坐摩天輪。」女兒說。

「好,坐摩天輪。」父親說。

但摩天輪的駕駛座沒有人。

等了一下,連個經過可以問問的工作人員都沒有。

二人心裡又一沉,女兒又說:「那坐木馬吧?」

「好,坐木馬。」父親說。

「我們剛開門,木馬還未準備好呢,先玩別的吧。」終於見到的一個工作人員說。

「呃...那請問,你們有甚麼可以玩呢?」父親問。

「我不清楚喎,你四處看看吧。」工作人員答完便走開了,留下兩父女呆著。

父親想起請假時老闆的臉色,心裡便感到份外冰冷,忽然手裡多了一隻冰凍的小手:「走吧,去別處看看。」父親便又鼓起勇氣繼續四處找找看,兩個人就這樣,在一大堆靜止的機械當中,東逛逛西蕩蕩,彷彿滿有目的,又彷佛漫無目標。

走著走著,忽然一個路標跑進父親眼裡:「動物園」。父親大喜,心想這下好了,機械未開動,動物園總會有動物錯不了!便問道:「去動物園看動物好不好?」

「好!」女兒見到父親的樣子,也感到了一點希望,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到了動物園,還是鳥叫也沒一聲。兩人走過標示著各種動物的籠子,卻都只看到介紹牌上的照片。一個提著兩隻桶子的人經過,女兒用廣東話問:「叔叔,動物呢?」

那人看這兩人一眼,笑道:「嘿,天氣那麼冷,動物都還在睡覺呢,是我們要服侍牠們的才這麼早起來!」說著便提著兩隻桶子走開了。

「羊!」忽然女兒指著前方瞪著眼叫道,父親轉臉一看,女兒已一支箭似地跑到羊欄邊。一地泥濘上有一隻灰灰髒髒的羊,懵懵鬆鬆地站在那裡,望著前方眨眼睛。

一地泥濘上有一隻灰灰髒髒的羊,懵懵鬆鬆地站在那裡,望著前方眨眼睛,遠山處還有狼嗥。父親想著那個剛結婚便要下放農村的自己,一個人在荒山裡聽著狼嗥來放羊的日子。冷得手都裂了,還得拿著一支步槍。槍是準備用來唬狼、打狼的,但他也不肯定,自己真的遇上那些在山裡嗥叫的狼時,是否真的懂得開槍。所幸,豺狼只是每天都聽見,卻從未有遇過的生物。

「咩...咩...」那邊女兒抱著圍欄學著羊叫,又轉過頭來:「爸爸,快來看羊!」只是那羊甚不合作,任女兒「咩」了半天,還是懵懵鬆鬆地站在那裡,望著前方眨眼睛。忽然女兒又推他:「爸爸,你不是有帶照相機嗎?」父親這才想起,今天的確滿懷希望,把家中僅有的其中一件奢侈品帶了出來,便拿出來對焦,為女兒和後方的羊,拍了一張照片。按下快門的一剎,父親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整天躲在黑房,要不就拿著照相機到外面晃的浪蕩兒,搞得他連幾毛錢學費、飯錢都要問叔叔拿。女兒在天寒地凍的京城出生時,父親想:「嘿,這下老子當爹了!絕不會像我老子一樣!」

女兒在前面晃來晃去,盡力搜尋可以玩的事物,不知怎的卻給她搜尋到各種東西扭著父親拍照:

「機械人!」

「摩天輪!」

「碰碰車!」

「鬼屋!」

雖然,統統都沒有開動。

兩父女便玩起拍照來:扮機械人的動作、扮坐著摩天輪、扮駕駛、扮被鬼屋的機械鬼騷擾......

最後,還有「花!」和「哈哈鏡!」

累了,二人便在路邊的長椅坐下來,喝水壼裡的膠味開水,還要吃母親預備好的黃油砂糖塗麵包。機動遊戲還不開,父親一看手錶,自己都快要上班了。正著急處,忽然沉寂的樂園傳出一些叮叮咚咚的音樂聲,像那些音樂盒,兩人馬上極目四望--旋轉木馬動起來了!女兒興奮得跳起來,父親樂得把她送上木馬。音樂又響起,父親一聽很耳熟,想一想,那不是〈三套車〉嗎?怎麼變了這樣輕鬆的小舞曲?女兒哪知道甚麼伏爾加河甚麼老馬甚麼財主,只是獨個兒騎在七彩斑爛的木馬上,幻想自己帶領馬隊,經過父親時大力地揮手叫:「再見!」父親一怔,也報以最誇張的笑容和最誇張的大力揮手,彷彿要道一個非得使盡力氣才能道的別。

三套車停了,木馬也停下來,女兒說:「我想坐摩天輪。」

可是摩天輪還是沒有開動。

「但爸爸真的要去上班了呢......」

女兒低頭,想了一會,鼓起勇氣抬起頭說:「那再騎一次木馬吧!」

回程時,坐在巴士上,太陽終於出來了。

太陽像那大紅花,在那東方天邊掛—「你這是甚麼歌?」父親心裡嚇一跳。

「老師教的。」女兒繼續搖著腿,斷斷續續的唱,太陽像那大紅花,在那東方天邊掛,圓圓臉兒害羞像紅霞,只是笑不說話,太陽像個大南瓜,在那高高天空掛,照得滿山歡樂融融,草兒發嫩芽,大嘴巴,笑哈哈,落了也要往上爬,敬它,愛它,我把心兒交給它,太陽倦了便回家,夜裏有些少驚怕,明晨月兒落旭日重來--「好了。」父親拍著女兒梳了兩條小辮子的頭輕聲道:「那麼早起床你也累了吧,睡一會兒吧。」

女兒本來是看到父親臉孔板起來,所以一直在逗他,剛剛想唱個歌兒逗逗他開心,誰知他不讓唱,也罷,逗人開心也挺累,冬天的太陽好舒服,便挨在父親懷裡睡著了......父親看著車窗外不停變換的景物,心裡浮現十幾歲時的自己,為了逃離父親賜予的貧乏而回國求學。幾個星期在大海茫茫中暈船嘔吐,終於見到陸地時,他也以為,一個樂園已經為他預備好了位置......

模糊的記憶都被胡亂編成了清晰的敘述。

事實上,在往後眾多的遊樂場經驗之後,唯一還有印象的,就只有一個異常寒冷的冬晨,我父親和我,在一個幾近空無一物的遊樂場裡,盡力地遊玩。直到時限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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