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司機的臉

鯨向海

Illustration by Legend Hou Chun-Ming

和戀人穩穩當當坐著公車前行的時候,突然就憶起去年情人節發生的一件小事。

那日也是天晴無事,當時我因為情人未滿,無聊地乘車遊街;寒流過去的冬日午後,街景變換一如往昔。平常並看不到臉的公車司機,突然轉過頭來,對「我們」說:「我要停車去辦點事情,麻煩各位等我一下。」那張臉,似乎是令人放心的標準的公車司機的臉。

車子停在上個站牌和下個站牌的途中,遙看公車司機的身影搖搖晃晃已經消失在巷口,車上的乘客稀稀落落並不多,我心裡犯疑:「是拉肚子嗎?不過剛剛那表情,似乎一切還有轉寰餘地......」大家彼此對望了一眼,都不說話。

摩托車、路人不斷從旁經過,市聲從打開的車門傳了進來,引擎聲轟隆隆地引起我的注意:假想有人要劫車的話,這倒是個好時機,而且車上竟然恰巧只有我一個壯丁,其他都是阿公阿婆和小姐﹔如果要打架,我也打不贏任何人,根據從小害羞不愛出頭的經驗,恐怕連壯著膽子問歹徒:「喂,你要幹什麼?要把我們載到哪裡去?」之類的狠話也說不出口;難道要靠那個白髮蒼蒼的老阿公出馬不成?左後方那個染髮的上班女郎必然會相當看不起我,這下子真是一世英名毀於一個無聊的下午了。司機先生幹嘛要陷我於此困境呢?

雖然我是現役軍人,打靶也才剛好及格而已,況且刺槍術練習總是敷衍居多;事實上,如果歹徒沒有傷人流血的話,我這個學醫的根本完全派不上用場。「或者司機先生是去買情人節禮物不成?」剛剛那種臉的款式,是一張好情人的臉嗎?我們怎可能從一個人的臉判斷他的愛情態度呢?就算是在床共枕大半輩子,身體都來回摸熟了,戀人們也是彼此難以瞭解,何況是要瞭解一個開車開到一半突然走人的公車司機?路邊那個提公事包的會是要劫車的歹徒嗎?跟在他後面的那個穿滑板褲混混樣的少年呢?此刻特別羨慕像是電影《蜘蛛人》裡那種平日不起眼,緊急時卻能飛能打能摔(甚至還能吐絲)的超能者了。

空能寫詩的我(而且靈感常不靈光),在這種日常的非常裡,實是不能保衛任何人的;但,假使對方是一個讀詩的歹徒,我就能和他溝通嗎?我應該先問他:「請問你愛讀誰的詩呢?」不不,我應該如此起頭的:「請問你從誰的意象與節奏裡得到犯案的武力和勇氣呢?」我知道這樣是很愚蠢(那染髮小姐更要鄙視我了),從來詩歌大概只能教人劫愛劫星;劫車劫財嘛想來無論鄭愁予還是楊牧都沒有這般本事。「會不會司機先生自己是搶劫去了呢?」剛剛那個臉,是一張窮途末路的臉嗎?如果他一去不回了,那麼我們這群素不相識的人,就要在這輛公車上一起老去了嗎?警察先生會來問我說,剛剛那位公車司機長什麼模樣嗎?我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臉嗎?我曾經看清楚誰的臉了呢?我轉頭看見車窗上自己的映影在街景上浮動著,這就是一個寫詩者的臉嗎?這能是一種懸壺濟世的臉嗎?這是蜘蛛人還是通緝犯的臉呢?這是一張好情人的臉嗎?這臉和公車司機的臉有什麼不同呢?

這時,公車司機又突然出現,他迅速地坐下,用麥克風說,他是提款去了,因為剛剛撞歪了別人的後照鏡,所以必須賠錢。天晴無事,我感覺有點好笑,快下車的時候,我特地跑到投錢箱旁邊,想要看清楚公車司機的臉(當然我並沒有和他談戀愛的意思)或者,我只是想要確定一下,那到底跟我有什麼區別,是不是一張一切始終還有轉寰餘地的臉。

Used by permission of 聯經出版.

Click here to read Jing Xianghai's poems from Nobita, published in Asymptote's Oct 2011 is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