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萊爾街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所以,直截地,我把每日慣常走過的幾條街稱作波特萊爾。
我的波特萊爾街是從黃昏開始的,當你們剛放下公事包或放下書包,當你們剛打開電視機或電視遊樂器:我以及我的腳踏車,牽著手,慢慢離開我的童年。
我會騎過一間齒模所,無師自通的擬牙科大夫很快地用他的工具把你的牙痛弄停,或者拔掉你的蛀牙,鑲上他的新牙,讓你在一年之內牙齦發炎,重新痛得更厲害。
我會騎過一家蚵仔煎專賣店,媽媽專門煎蚵仔煎,爸爸負責加蛋— 一隻手像機器人般往籃子裡抓蛋、擠破、丟出去;他們的兒子忙著把地上的蛋殼集合起來,送給對面的醫生太太早晚洗臉美容。
我會騎過三家電動玩具店,忽然在她們家門口停下,站在腳踏車上高喊「中華民國萬歲」;所有的路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只有房子裡的她知道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我想念你」。
我會騎過一間有錢人家的樓房,門口寫著:車庫,請勿停車。
我會騎過另一間更有錢人家的樓房,門口地上寫著:車庫前,請禁止停車。
我會騎過那賣甜不辣與豬血粿的小店,走進去,因為豬血裏藏著我們的口水,並且他們可愛的女兒是我的小學同學。
我會等著我的小學同學趁她父母親不注意時多給我一塊甜不辣。我會問她的父母親:你們阿慧還在台北的美國公司上班嗎,什麼時候回來?
我會騎過一座橋,橋頭永遠站著一位拖著一大堆破爛舊皮箱的破爛舊皮箱似的男人。
我會騎過一間酒家,彈手風琴的男子有時剛好走出來,友善地對我說:「小弟,我們來做個朋友。」我會友善地笑笑,離開。我很早就知道酒家裏那些女生都不怕他,因為她們說他愛男生勝過愛女生。
我會騎到博愛街口,停在那兒三分鐘,等一位戴金邊眼鏡的婦人優雅地迴她淺藍色的汽車,三天裏頭有兩次撞到立在一旁賣麥飯石的招牌。
我會騎過一家棉被店。
我會騎過一家水族館。
我會騎過一家掛著許多漂亮內衣,很多男人走過,很少女人走進去的性感內衣店。
我會騎到那賣壽司、賣生魚片的小吃店前,盯著不遠處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直到聽見對面玉店的老闆娘輕聲對她先生說:「注意,這少年的每天停在這裏,是不是想偷我們的東西?」
我會很快地騎過你的身邊。
我會很快地騎過我的成年。
騎回我的童年。因為我知道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
木山鐵店
木山鐵店的鐵匠老了。
中午的時候,他坐在鐵店門口午睡,白色的頭髮在和煦的陽光下發出跟臉上老花眼鏡一樣的銀光。他跟他的老山地助手,一個睡在椅子上,一個睡在火爐旁。他也許又夢見我拿著陀螺要求他打一根剛猛的陀螺心,好把別的小孩的陀螺釘得面目全非。他也許又奇怪這些不上學的孩子,怎麼發神經,赤著兩腳立在正午的大馬路上比賽勇敢,直到嘴裡的李仔糖紅滾滾地掉到灼燙的柏柚路面。
鐵店的左邊,隔著窄窄的國民街,是小城的酒廠和一排高大的椰子樹,但最大的一株卻是酒廠的煙囟。自從酒廠遷到新市區後,它更像是一株寂寞的大王椰,高高站在空無的房舍上,守著小城的天空。椰子樹下,他記得,是一排等著載人的三輪車。那一年,他的老婆半夜肚子痛,就是他快跑過街叫醒睡在車上的老李載到徐婦產科,才把他大兒子生下來的。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鏗鏗鏘鏘的打鐵聲格外堅實好聽,甚至到了晚上還挑燈趕工。唉,為著妻、子得打拚哪,誰叫自己過了四十才做爸爸。
那時候,那些在快樂茶室上班的小姐們,總會在午後穿著睡衣跑到店門口吃蚵仔麵線。轉角的地方,「捧錫鍋」又在教那些玩彈珠的孩子煮飯。「捧錫鍋的」你認識嗎?她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老師哦,不像其他的瘋女人一樣,邋邋遢遢,亂吃亂睡。她乾淨得很呢,只不過感情受了打擊而已。你沒聽過她說故事給你們聽嗎?唉,現在的孩子,只曉得去什麼 MTV店、電動玩具店,再沒有人來買陀螺的心了。
一切都在改變。以前颱風來時,只有酒廠那一頭會淹水的,現在溝水、雨水都一起匯集到鐵店門前,那些三輪車——不,現在是鐵牛車——都快要變成機器船了。前後兩任市長都還是這附近的人呢。棺材店老闆的兒子上回出來競選,我們國民街可是同舟共濟,全投他一票。那孩子也很知道禮數,挨家挨戶送味精。那時候的選舉實在簡單多了,那像這幾年宣傳車、宣傳單滿天飛,又多了一些插綠旗、綁綠帶的。唉,鬧來鬧去還不都是一樣。像以前那樣一個黨出來、一個人出來不就好了嗎?既安靜又有效率,照樣有東西可以領。
那棺材店他去過。那一年,颱風把港口內一艘外國船吹到港外,折成兩半,死了好幾個外國人。叫他送一些粗一點的鐵釘去釘棺材。隔兩個禮拜,去收錢,走進陰暗狹長的棺材店,你娘的,居然有人從棺材裏爬出來。是棺材店的師傅,說什麼在裡面午睡比較涼。
木山鐵店的鐵匠老了。中午時候,他坐在鐵店門口午睡,夢見那一排椰子樹像棺材一樣被鋸開。他醒來,看見快樂理髮廳的小姐們在街底打羽毛球。老山地助手早把爐子的火燒起來,夾出一塊熱紅紅的鐵,等著他發號施令。老鐵匠舉起鐵鎚,對著老山地助手的大鐵鎚,鏗鏗鏘鏘地在鐵砧上又敲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