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我在田裡揮動割草機，他默默地竄到我身邊，隔著不遠的距離觀察。我隨著把手左右擺動的眼睛早已瞥見，故意不理會：八成又來「指導」我這個剛務農的研究生。「Apyang，你這樣不行，沒有人這樣割草，你給我好不好，你在跳舞喔……」語氣略帶睥睨，又像說笑話。
1號自國小畢業後，進出大小農地和工廠，只要看到我這個笨蛋在田裡工作，總忍不住身體力行指導我一番。
「那你教我啊！」我裝笑臉回應他，脫下沉重的機器，直接放在地上。
「我來，我來，你去旁邊看。」他順手接過割草機。
Tama那台割草機，暫且叫小紅吧，畢竟原來一身火紅，操了三年後，表面沾滿灰塵，老舊的小紅。
一直到我懂得怎麼拆換刀片、調配汽機油比例、替換火星塞和清洗濾芯之後，才理解機器罷工八成跟人有關係。我Tama始終不懂正確調出25:1，無鉛汽油和二行程機油比例；始終忘記使用完，該把栓油鈕關起來，直到剩餘的油燃燒殆盡，沉積在裡面的油才不會變質。
說這麼多，只是從現在回頭替自己剛務農的各種行為找合理解套。那時我真的很嫩，割草亂割，小紅亂用，就連鐮刀都不懂得斜角砍的原理。1號會，1號懂，他渾身的肌肉跟身體的經驗無疑是證據。
這一小片土地，種了室友家移種來的紅藜，這種紅藜很特殊，也不知道哪來的品種，一長就頂天立地，高度超越四米。樹莖成精，表面包覆厚厚一層極富彈性的紅色，內層像九芎一樣剛硬。我用牛筋繩揮過，僅刮出淺淺像小刀劃過的傷口，血都不好意思流出來。再用力推，紅藜像太極拳以柔還剛，硬是把機器推回來，腳步倒退，踉蹌尷尬。
就是這番好笑的畫面被1號看在眼裡，他自信接手割草機，把手是他雙手的延伸，輕易割掉圍繞紅藜的鬼針草，劃出的圓形範圍比我還廣。刀片高速逆時針旋轉，手掌從右至左使力，從左至右收力，氣流在規律的控制下，形成優雅的圓刀，植物紛紛齊頭倒地。果然真正懂割草機的男人，真男人1號。
輪到紅藜了，他用牛筋繩的觸角碰觸一下，哇，這個好硬，他的聲音是吃好幾顆生鮮雞肝，小紅都掩蓋不住。1號改變方向，把手從上至下，先把直莖上部柔軟的部分砍掉，接著根部。他推一次，反彈回來，幹，他喊出力量再使勁，整個人倒彈在地上，姿勢太詭異，我差點笑出來。
小紅又罷工了，安靜地躺在旁邊，跟呈現大字型的1號一起。他雙眼直視天空，陽光普照，像平常一樣，好像在看什麼。我靠過去，厚重的酒味搭建一面牆，風吹進去流不出來。時間靜止許久，我只是看著，確定1號胸膛持續起伏，什麼也不做。
幹聲連連，他爬起來啟動小紅沒反應，拆掉火星塞，用螺絲起子刮掉上面生鏽的積碳，嘗試再次啟動，依舊罷工。幹，你都沒有保養，我的機器都很愛護，1號滔滔不絕傳授所有保養小紅的方式，說完天空下起毛毛雨，「Apyang，買一瓶米酒給我。」……
他是1號，我是4號，七歲一起進國小的第一天，老師叫男生一個個站在走廊，按照身高調整隊伍。1號最矮，我第四矮，我們的長度決定六年被命名的號碼。
1號很常不來上課，農忙期，採收生薑和玉米；繳營養午餐費用時，他索性不來學校吃。好不容易來學校，身上也總是髒兮兮，鼻涕永遠洗不乾淨。老師問有誰知道1號怎麼沒來，4號你不是住1號家附近嗎？你知道他去哪裡嗎？我不知道，他幾乎不和我們一起在田裡玩玻璃彈珠和烤地瓜，他是真的在田裡，真的在工作。
有一天，17號在教室跟老師報告：1號晚上躺在路邊，我湊過去叫他，你幹麼睡在馬路？關你屁事，看星星啊！17號拉他，回家了啦，看什麼星星，車子會壓死你。1號猛地爬起來，揮一拳說幹你娘。17號是我們班最高的男生，晚讀加上發育早熟，一起在廁所扶著雞雞放尿的時候，我羨慕他有根大香菇，那時我還是小蚯蚓。
17號是我心裡的真男人，怎麼樣都一定能打贏嬌小的1號。他酒醉了，喝醉的人力氣很大，我就跑走了，17號的演講結束。身材再挺拔高壯，也比不上被酒精灌注後帶來的無窮力量。我還在留戀黑松沙士，1號已經學會維士比和米酒了……
我餵完雞回家的路上，1號在路邊向我招手。Apyang，載我去雜貨店。我還沒說好，他已經跳上後座。車子不平衡，我不敢騎太快。1號些微側身，右邊的屁股比左邊重，那是幾年前在工廠被機器壓傷骨盆的後遺症，他的身體無法站直，走路像中風。
等他買好菸酒從店裡走出來，我說河的對面有一塊地，正想要砍草種香蕉，你可以幫我砍嗎？哪裡？帶我去。他又坐上我的機車，搖搖擺擺前進。沿路上，他的酒氣從後腦襲來，他的靈魂泉源，他骨盆不痛的解藥，他用力工作的興奮劑。
「Apyang，你大學畢業了吧。」他突然開口。
「沒有，我碩士。」砍草技術跟學歷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其實我很聰明吧，只是家庭不一樣，家庭不一樣……」他看著天空嘆氣。
「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分的地長滿各式各樣的雜草，山腳下熱鬧的雨林。銀合歡、鬼針草、葛藤、小花蔓澤蘭、龍葵、芒草……他看了看說算你一千就好，我在外面割草一天兩千呢，Pro級，同學一場算你便宜。我二話不說掏錢給他，「再買一瓶米酒」，我說好。
茂密的叢林夷為平坦柔軟的土地，我每隔五步種下香蕉苗，三、四個月後成長到膝蓋，嫩綠色的葉子片片垂下，雜草從植株的空隙冒出來。那時，不需要1號的協助，我已經學會怎麼和小紅相處，讓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1號被發現的時候接近夜晚十點，那人輕拍他的肩膀，呼喚名字。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以為1號又在享受酒精帶來的歡愉，享受躺在馬路邊看星星的自由自在。但1號再也醒不來，我在田裡翻土拔草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騎著機車呼嘯而過，大喊Apyang，你在找田鼠喔，Apyang，你好認真，Apyang，買一瓶米酒一起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