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云访谈录

Clare Wigfall

Photograph by the John D. & Catherine T. MacArthur Foundation

李翊云在北京长大,1996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免疫学博士。在爱荷华,她开始创作一些关于故土的小说,而小说的语言则是她现在身处其中的英语。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2005年出版后,获得了包括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和《卫报》首作奖在内的诸多奖项。此后,她出版的发生在70年代末中国的小说《漂泊者》(The Vagrants)也大获好评。最近她又发表了小说集《金童玉女》(Gold Boy, Emerald Girl)。她是文学期刊《公共空间》(A Public Space)的特约编辑并在2010年获得麦克阿瑟奖提名。现在她同丈夫和两个儿子在加州奥克兰市生活。

李翊云的写作很像沈从文。在她离开中国时身上带的少量书籍中,就有沈从文的书信集。她的作品关注历史边缘人物,文风冷静克制,很好避免政治争议。尽管如此,她承认,"即使写作时没有任何政治目的,我的作品依旧会有政治性解读。"她的阅读面很广,受不少西方作家影响,比如伊丽莎白·鲍温、格雷厄姆·格林、约翰·麦加恩以及库切,但对她影响最大的是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她曾声称从特雷弗那里"学会了如何写作"。

李翊云和我一直是朋友,我们是几年前在爱尔兰科克认识的。时值爱丁堡国际作家大会,我们于2012年8月19日在爱丁堡做了以下采访。

—克莱尔 ·威格法奥



你的作品在西方世界很成功,首先这当然是由于你的才华,但同时还因为你让西方读者领略到了一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你写作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是在为西方的读者写作呢?或者说,你在写作的时候会不会考虑阅读对象?

我不会去考虑读者,因为很难考虑。


但你一定意识到,你需要作一些说明吗?

没错,但这是描写另一种文化时的普遍问题,并不局限于中国。因为你描写的是一个读者不熟悉的文化,你必须给读者一定的提示。其实我写作时讨厌这样,我会尽量不去那样做。不必把这些解释性的东西塞给读者。如果读者了解这个国家、了解它的历史,那他们就能读到更深一层的内容。在中国,我们也照样读奥斯丁!(笑)


昨天的演讲中,你说觉得中国还没有做好引进你作品的准备。然后你又调整了说法"也许是我自己还没准备好在中国出版作品。"

是的,没错。


我觉得双方都要做好准备吧,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意思。对你来说,在中国正式出版你的书很可能是一件大事。

我想总一天会出版的,但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那天《卫报》的编辑克莱尔跟我开玩笑说:"那样是不是有点清高啊?"(笑)如果这事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也会这么觉得的!但对我来说,并不是这样,事实上这不是国家的问题,而更多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有所保留。


你的小说有没有中文译本呢?

译本是有的,问题是中文译本没有版权,未经我的同意就在网上发布了。我读过一篇翻译,因为有一本杂志想用,所以我看了看。


译得如何?

风格很奇怪。我记得有一句描写云的句子,翻成中文的时候用了"绒毛似的"这样的词。我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云,不论是中文还是英文。


你自己会去翻译吗?

不会。


很多西方的读者都把你看作中国的代言人,你对此有何感受?作为你的朋友,我觉得写作对你来说从来都不是刻意为之的,你很自然地就写出了那些作品。

我觉得写作和阅读的目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写作是个人的事。你写一个故事,创造一些人物,就要对他们负责。但对于别人的感受,你不用负责。


你的编辑有一次问你,你写什么样的小说,你回答说是爱情小说。他当然是希望你说政治小说。但在你的作品中我读到的是爱情,对我来说,就是爱情故事,给我亲密感的爱情故事。我很喜欢你昨天读的那个片段,[《温情》(Kindness)开头]关于小鸡的那段,真是令人心碎。你总能把握那些细小而又充满爱的瞬间。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是如此爱那些死去的小鸡,还想把它们放回蛋壳里。那个特别的细节,私密又很有人情味。

我很喜欢生活中的这些细小的事物,这里面充满了深意。


是啊,在细节中发现深意。不过我觉得你的出色之处在于你呈现这些细节的方式总是那么轻巧。你从来不浓墨重彩地处理它们,而是小心翼翼,并给人朴素平静的感觉。昨天你提到了没有到场的哈里·昆兹鲁(Hari Kunzru),他的书我只读过一本,但我觉得他的写法和你的完全不同。他如果在场的话,那会是很有趣的一幕!

我拿到安排的时候,就想,天啊!那真是一个有趣的组合,因为我和他看待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他的视角很宏观,他很关心世界上每天都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他更关心那些大事。 大事这个词也许不太确切,我想说的是, 我也关心大事,但我关心的方式完全不同。


我们来谈谈你和威廉·特雷弗的关系吧。

好的。我们之间的友谊很特别。他算是我的良师益友吧。相比其他作家,他的作品对我的影响最大。他的作品仿佛为我打开了一片天地,我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我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作家。


是啊。我觉得,在你最近出版的故事集里,与其说是在向他致敬,不如说是你在和他对话,以你的小说呼应他的小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你们来自如此不同的两个地方,但你们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关联。

我通过写小说来跟他的小说对话。


是啊,我自己出书以后,也意识到了这点。作为一个作者,你无法控制读者对作品的反应,虽然是同一部作品,但每个读者却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经历,反应就会不同。有人常常会问:"你要表达的是什么呢?你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我只想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自己的观点也可能是合理的。"作品和作者已经分开了。所以说你呼应的不是特雷弗,而是他的作品。你以一个作者的方式进行呼应,形成一种创作上的链条。

没错,你说的真好。


他如何评价你的作品?

我寄给他看过一篇[《温情》,与他的《在亚历山德拉的夜晚》(Nights at the Alexandra)呼应],他很喜欢。他说:"故事就应该这样写,这是一篇完美无瑕的作品。"


哇!

(笑)他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们谈了很多你在文学上受到的影响,那能不能谈谈其它文化上的影响?

我最近才意识到,其实我的生活很狭窄。不写作的时候我就在阅读。所以,大多写作上的影响不可避免地来源于书本。不过,音乐对我的思考也有很大的影响。我要上班要开一小时十五分钟的车,正好可以听一首交响曲。我在听柴可夫斯基的一首交响曲,不是他成熟期的作品,但也很迷人。听了一阵之后,我似乎完全听懂了他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写,还有是怎么写的。我对这部作品的理解更深刻了。音乐的结构和流动,对我来说,像极了写作。所以我觉得我从音乐中学到了很多。


你写中国是为了缓解你的乡愁吗?还是对你过去经历的一种充满乡愁的回望?

在你书写过去的时候,乡愁是不可避免的。我的意思是,这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过去,而是——


集体的过去?

是的。有时候会自己动情,但我会努力去控制。我想说的是,我们身处其中时所体会到的情感,不如我们事后回忆时体会到的那么充沛丰富。


有多少是你个人生活的内容呢?

并不多。有些细节是来源于我看到的或听到的事,但那些不算我个人的故事。我觉得,故事里的内容有很多是我个人的回忆。


我自己的作品也有类似的情况。很了解我的人或许会从中认出生活原型,但这些都很隐蔽。

是这样的。


其实很多作家喜欢写他们直接经历过的事,但我从来不会去那样写。我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再写一遍呢?

没错!


按你的说法,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另一种生命。

是的,你必须把它们区分开来。不过我觉得昨天会上有个人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他问我如何处理好孩子和我那些阴暗故事间的关系。作为母亲,还是要帮孩子们保持积极乐观的一面。


是的。你说过,你让儿子等到15岁再去读《漂泊者》。

是的。


记得我在教书的时候,我的几个孩子想要读我的小说。

喔!


是的,他们很可爱,但我的小说不适合孩子阅读。如果他们想,这就是妈妈在写的东西,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发生变化。我不想破坏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我儿子九岁的时候自己读了《温情》,他读的时候没告诉我。事后,他跟我说:"你写得很好。"那篇其实写得很阴暗很绝望,但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喜欢那篇故事。


你说你不想让人们翻译你的作品,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你的母亲看不懂英语。

是的。


这么说来,你不想让亲人了解你的一切吧?正如你说的那样,跟家人说话和跟陌生人说话毕竟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道理,写作是一件很私密的事。

是的。我觉得与其说是为我好,不如说是为他们好。我不让我的丈夫读我的书。他知道我写的故事很阴暗很悲观。他读过一篇,读后不太高兴。我想他不高兴是因为那篇故事写得好,触动了他。我对他说,你要记住,如果这是别人写的,你会很喜欢的。


那么说,你不让你的丈夫读你的书,但可以让你的孩子们在长大一些后读?

我不希望他们去读我的书。我对我丈夫说,不是我禁止你读我的书。但我希望他不要去读,或者希望他能等上一段时间再读。比如,他可以等我出了几本书之后,去读我早期的书。就是这样,要留出一个空档!(笑)


《渐近线》的编辑让我问你对以下这三个作家的看法,他们分别是沈从文、王蒙和张爱玲。你能谈谈吗?

沈从文是我最喜欢的中文作家。


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吗?

不是所有的作品,但我知道有一些已经译成了英语。他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写作,年轻的时候就出名了。他描写中国南方湘西江边人民的生活。他的环境描写充满了文学性。他很关注边缘人物,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刻画那些人物的时候是不带有任何偏见的,他热爱这些人,除此之外,他还给我与世无争的感觉。我觉得这是很难得的。我很喜爱他的作品。在共产党执政之后,他就不再写小说了,当了一名学者。这是一个非常有政治意味的抗议行为。我常觉得他完全不是一个政治性的人物,他不会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世界。但他那时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

关于王蒙嘛,我能说的不多。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他不少的书,因为当时很多人都在读他。那时我挺喜欢读他的作品,但他不属于我最喜欢的作家之列。他是时代的产物。他年轻的时候他写过很多积极向上的、宣扬共产主义的作品。我读过很多这类的小说。后来,他开始变得成熟起来,看世界的方式也不同了。王蒙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顺从于体制的。相比之下,沈从文是个不与当局合作的人,这点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会像王蒙那样,我不欣赏他的做法。(笑)

张爱玲是个有意思的作家。她很早就出了名,是个很自恋的人。她写过许多文章去描写她的书是怎么印的。她会去参观印刷厂,然后描写那些赤膊的工人是如何大汗淋漓地印刷她的书。她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自己设计衣服,在上海,她在街上走的时候,回头率很高!她为自己塑造的那种形象完全不是我的风格。但我依旧认为她是个很聪明的作家,极具才华。她写的所有东西我都认真读过。尽管如此,我不是很喜欢她的作品。我要避免像她一样写作。


为什么?

相比她笔下的人物,她更爱她自己。


那么相比你自己,你更爱你的人物?

我觉得在我的作品里我是隐身的。我的故事里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人物。


在西方,翻译文学出版得很少,只有大约2-3%,对此你怎么看?你会不会感到忧虑呢?中国的文学,以及世界各国的文学,并没有在世界上传播开来。

是啊!所以我才会为《公共空间》翻译沈从文的书信,同时也告诉大家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觉得翻译行业在慢慢进步,现在人们越来越关注翻译了。


我想,很多采访者都不会问你关于中国作家的事吧,因为他们自己肯定会想:嗯,反正我自己也不了解这些作家。

没错。


你从不用中文写作吗?

对。


连试都没试过?

我只是从没想要去用中文写。


你会不会从一个美国人的视角去写呢?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的。我觉得我已经很接近了。我发现美国人物正在渐渐进入我的作品,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他们慢慢潜入你的作品。

是的。但我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酝酿。我刚开始写一些关于美国中西部的东西。


我听说你参与了为孩子"翻译"史诗《吉尔伽美什》的项目,你现在还在做这个吗?

已经做完了。这次写的时候我预设了读者群,是10岁左右的孩子,尽管《吉尔伽美什》里有很多性爱场景!(笑)我问过我的孩子们,我们之间无话不说,我问他们,你们这个年纪的文学作品里多大的尺度你们可以接受,我的儿子跟我说,差不多就是亲亲嘴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