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達姆羅什訪談

Dylan Suher

就一位多產、作品涵蓋豐富主題的學者而言,大衛‧達姆羅什對於自身寫作的限制,具有相當的自覺。從上古時代的阿卡德語詩,乃至二十世紀美國各大學文學系之間的內部鬥爭,都是他筆下的主題。達姆羅什於一九九五年,針對美國學界歷史與前景所撰寫的《我們學者》一書中指出:「要想成為全方位的學者,就必須成為喬伊斯為《芬尼根守靈夜》所企盼的讀者,『有著理想失眠的理想讀者』。然而遺憾的是,我漸漸發現,有時候,我的確很需要睡眠。」像這樣介於實現烏托邦野心(世界文學、院際且多產的學術合作),以及現實地意識到這些野心,如何因為歷史環境和實際因素而受到阻撓,恰恰道出了達姆羅什的學術道路。

大衛‧達姆羅什現任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其文學生涯始於世界文學的開端。達姆羅什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敘事公約:聖經文學發展中的文體轉換》一書中,深入研究遠古時期近東文學(如《吉爾加美甚史詩》)對聖經舊約敘事結構的影響。達姆羅什探究文學折衷主義的渴望,終於讓他開始質疑當代的大學組織结購,並出版如《我們學者》(1995)與《思想的遇合》(2000)等書籍。《思想的遇合》是達姆羅什喜劇式的回憶錄,描述他與三位同事的合作,他們不論在批判意見或個性方面,都有極大的差異。從《何為世界文學》(2003)開始,達姆羅什將注意力轉移到世界文學的「問題」。儘管世界文學的概念源於哥德的綺想──「詩歌是人類的共同財產,在千萬人心中展現,詩歌無所不在。」達姆羅什本人卻腳踏實地實踐世界文學的概念:文選、大一新生概論課程、普羅大眾閱讀書籍。若引用葛蘭西的話,達姆羅什就是諾頓文學選集的悲觀主義者,意志力的樂觀主義者。

本篇訪談在大衛‧達姆羅什哈佛大學的辦公室內進行,文章結構和篇幅長度已稍作編輯與潤飾。

—Dylan Suher



讓我們以今年夏天您所主辦的活動開始訪談吧!這已經是您所主持的「世界文學中心」第四年舉辦為期一個月的文學暑期營,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學生、作家和譯者,在此分享新知、討論世界文學。能否請您談談最初的構想,以及籌備的過程?

幾年前我開始構思建立世界文學中心,那之前我四處演講,發現人們似乎在全球化之中,對認識更開闊的世界文學很感興趣。然而,這種熱情無法持久,因為很少有一個地方能夠提供真正的訓練,教人如何跨越特定範圍,更廣泛地閱讀:人們往往在民族的傳統中接受訓練,或者接受地域、民族與歐陸相關的傳統訓練。於是我借鏡康乃爾大學辦了數十年的「批判與理論學院」,這個為期六週的暑期活動始於三十年前的理論潮:人們聚在一起,認真思考並討論理論,回去後將所學運用到各自領域。我認為這是個有意思的典範。

然而我也認為,我們必須走向國際,這不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從一開始我就認為,活動必須在各地輪流舉辦,每三年在亞洲、哈佛、歐洲或中東等地輪流舉行。和「批判與理論學院」不同的是,他們一次議程就是一個研討會,我們是四個星期的議程,兩次各兩個星期的研討會。如此一來,每位與會者都可以參加兩種研討會。理想的話,與會者參加一場由領域中較知名且年長的學者主持的研討會,再加上另一場年輕學者主持的研討會,因為我認為世界文學是一門不斷發展中的領域,有許多最好的作品都出自於年輕一輩。這些三十幾歲年輕人的作品,質量上都遠比我同齡時期好的多,這點無庸置疑,因此我們也希望能請他們來授課。


在《何為世界文學》一書中,您對書題的回覆,在我看來較無害:「我認為世界文學涵蓋了所有文學作品,以原文或是翻譯,在它們自身文化傳播。」只不過,世界文學的概念,似乎也激發了大量的負面反應(舉例而言,在《漸近線》發表的這篇文章)。我能不能根據書名,再提一個問題:世界文學是甚麼?為什麼這樣的概念會讓人們如此憤怒?

還好,很多人似乎還是對世界文學有興趣。我認為思考這個問題很有益,正因我們現在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典範轉移,因為全球化的影響而產生:從過去專注於西歐的比較文學研究,轉移到更全球化的視野。

我認為用皮耶‧布迪厄的理論來思考最為恰當──任何一項新運動若是進入了學術討論的領域,就必須占據他人一部分的話語空間。這是內在的衝突──布迪厄運用軍事隱喻「陣勢」(prise de position)來形容。我則認為,只要處理得當,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不僅無可避免,而且還是有益的。這就是一個場域發展的過程。

真正讓我苦惱的,是人們真的生氣的時候,因為憤怒很容易讓人失去智識上的判斷。當「陣勢」軍事化到一種不像樣的程度,成為了妄言──人們得意地推翻自己親手建立的稻草人謬論──那麼這種妄言便是毫無益處的。


讓我們針對論述空間、佔據文化領域的空間或位置繼續探討。有人會說,如果我們專注於世界文學,就會獨厚本來已經佔有優勢的經濟、文化和文本流通中心。究竟為什麼要去研究這些早在全球廣為流通的文本,而不是那些不論原因為何,只在自己國家內部流通的文本呢?為什麼我們要研究這些「勝利者」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想,任何討論一旦落入二元對立,就很難真正顧及到實際情況。世界文學研究,從某種程度而言可以算是正規研究,本質上卻也是不平等的體系(像弗蘭克‧莫瑞狄的理論,或巴斯卡‧卡薩諾瓦的理論所描述的那樣)。在這個不平等的體系下,某些國家、文化和某些中心,的確具有優勢。

弗蘭克的觀點是,如果只是期盼這種不平等的情況會自動消失,那就只是一廂情願而已,不得不從某些轉變開始著手。我認為世界文學研究應該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將所有除了在本土之外,不那麼廣為流傳的作品,帶入世界文學的論述裡。

因此,將針對世界文學流通和反響的研究,視為進入市場的消極管道,是種錯誤的想法。至少,身為一個文學選集的編輯,我始終努力推動市場。舉例來說,我主張藉由翻譯和文本流通,讓阿茲特克語的詩歌成為世界文學。否則,除了墨西哥之外,沒人會閱讀這些詩歌,即使是墨西哥本地,也很少人會閱讀。於是,透過努力,這些詩歌得以傳閱;而我藉由翻譯某些阿茲特克語詩歌,並在早已絕版的文學翻譯選集中出版,讓這種長久以來乏人關注的少數文學,得以流傳。而文學選集則是提供了閱讀和教授這些少數文學的場域。

如今,這些作品只能透過翻譯和流通公諸於世,因為除了親自讀過這些詩歌和母語者之外(在墨西哥有近百萬人,除此以外很少人),幾乎沒有人會想閱讀納瓦特爾語。所以,我不認為世界文學研究必然只獨厚現有的文學體系。

讓我們再繼續討論何者具有特權。稍早的比較文學,多數畢竟還是受限於西歐一些主要勢力的文學。只有法國、德國、英國和一些美國文學,再加上一點點十九世紀,以及二十世紀的俄國文學。不過,絕大部分的歐洲,甚至根本不在討論範圍內。大多數東歐文學從未受到討論;安達魯斯的阿拉伯文學未曾受到討論;同樣的,冰島文學也從未受到討論。要在上一輩比較文學家裡,找到能閱讀並研究冰島文學,甚至是葡萄牙文學、捷克文學或波蘭文學的人,簡直是困難重重。上述這些,甚至都可以算是主要的文學傳統。因此我感覺到,這個領域似乎正開始遲來的大幅拓展。


我們提到了文學選集、經典、比較文學家,還有比較文學研究機構等等。那麼,反觀一個已經將學校拋諸腦後的讀者,他們又能從這些討論裡得到甚麼?這種討論對他們而言的好處是甚麼?

在我看來,整個思辨過程相當有趣,有時也容易讓人混淆的一點是,即使在同一個國家,也可以有好幾種不同的世界文學並存。有給一般讀者閱讀的世界文學,也有讓大學生一窺學術的世界文學,更有專門針對學術界進階讀者的世界文學──這些都是差異很大的世界文學,有著不同的規範和目的。

一般讀者所閱讀的世界文學,往往是來自其它地方的現代文學,以及一些大師級作品。推廣世界文學的熱忱,大多數來自於人們對大千世界的興趣,而就讀者詮釋的角度而言,文學在我心目中,是一條建構現實的有利途徑。若有人對此感興趣,那麼他/她也應當對更遼闊的範圍有興趣,而非只專注於自己國家的傳統。


這種閱讀形式的問題之一,就是樣板印象(tokenism)的風險:比方說,有人讀了村上春樹寫的一本書之後,就認為自己很懂日本人。

沒錯。


那麼一個學術圈以外的讀者,時間和精力都很有限,無法一一研究這些作品,這些人又能如何確保自己是負責任的讀者,能了解其在文學傳統中的位置,不輕易用樣板的眼光來對待這些作品呢?

這裡我們必須再次區分學術方法與一般讀者的方法,因為嚴肅的世界文學學術研究,不會侷限於樣板印象,還必須學習語言、深入閱讀該領域書籍。我也觀察到,當今學術上一切有趣的世界文學研究,都會密切探討特定的時期、文化與作者。

當然,一般讀者的情形又有些不同,很可能只在荷馬的一篇史詩中才有機會讀到古典希臘文。那麼,這可以算是樣板印象嗎?除了《奧德賽》之外,你不也讀過《伊利亞》?還有那些偉大的抒情詩人?一位古典學者認為瞭解荷馬所需要的知識,絕對和一般讀者閱讀荷馬所需要的背景知識不同。因此,樣板印象必須和以下問題達成平衡:是否在同一文化裡多少閱讀一些東西,還是要比甚麼都不讀來得好?樣板印象的極端,就是全然的抹滅;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我寧可先介紹一部作品,希望可以引發讀者的興趣,想要閱讀更多。我們發現,如果一個文化裡出了一位世界級的作家,那麼全球讀者對於該文化的興趣,便會接踵而至。就像我們都知道,在伊斯坦堡的咖啡廳裡頭,文學經紀人都希望挖掘到未來的奧罕‧帕慕克──有幾位已經找到了。北歐的犯罪小說,則為小型北歐國家帶來大量的翻譯和出版需求。由此可見,讀者接觸新文化的首要途徑,永遠是首要途徑,其次,讀者會自已決定,是否要閱讀更多該文化的作品,還是尋覓於他處。

另一個可以思考的點,同時也是人們從十九世紀以來就開始思考的:即便學者也只有這麼多時間用以閱讀,一般讀者大眾可能更少。沒人有辦法讀完一百個國家的五十部作品,也就是五千部作品──那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可能是一輩子。這不僅是為新作品開發新市場的問題,同時也是讀者究竟能吸收多少的問題。我最近同意為企鵝出版集團策劃一本給大眾讀者閱讀的書,必須決定要收錄多少作品。我希望集結幾十部我在學術出版中詳盡介紹的書,但我也覺得,要介紹六冊《朗曼世界文學選集》中近五百位作家,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我稱這本選集為《環遊世界八十本書》,有技巧地強調讀者熟知的經典作品,再加上沒那麼知名、我認為也可以介紹的作品,從波波爾‧烏乃至現代越南文學,阮攸的《金雲翹傳》。即使是公認的經典,多數讀者在自己的文學傳統之外,所知也甚少。我預計收錄葡萄牙民族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瓜地馬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格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以及上個世紀中葉暢銷小說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她是第一位法蘭西學術院女院士──這些作者在他們各自的文化領域外都鮮為人知,我希望鼓勵讀者大眾主動閱讀他們的作品。

特別是十九世紀一些小型文化市場中,較具有前瞻性的比較文學家,希望能傳播他們的文化,於是決定是否贊助某位特定作家,誰是他們心目中最優秀的作者,而在這些優秀作家之中,誰又最有可能在其他文化中引起迴響。那時他們選擇的幾乎都是國家詩人,譬如匈牙利的裴多菲,山多爾。其中一位早期比較文學家(雨果‧梅茨爾),同時也是第一本比較文學暨世界文學雜誌創辦者(Acta Comparationis Litterarum Universarum),將裴多菲的詩在雜誌中譯成三十二種語言,這是相當具有策略的點子。抑或丹麥著名的比較文學家喬治‧柏蘭迪斯,他注意到讀者對斯堪地那維亞的文學毫無興趣,於是大力推廣易卜生和齊克果。柏蘭迪斯集中贊助這兩位作者,成果斐然,而眾所皆知,他的策略在全球奏效。一八九零年代,人在東京卻受易卜生作品激勵的日本作家,很可能根本對斯堪地那維亞文學的多樣性一無所知。我們能說這是樣板印象嗎?易卜生對日本明治時期的劇本和小說影響甚鉅,在我看來是好事一樁。


這也帶出了另一個問題。有甚麼事情是學界可以做,讀者、出版社、期刊雜誌和文學出版業也都可以做,以此確保世界文學的推動,維持世界文學原有或應有的平衡和活力?

很難說世界文學只有一種觀點,問題在於如何達到平衡。我們在這爭論的原因之一,就是原有的舊問題又再度被拿出來討論。好比說,當今多數圍繞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或是後殖民研究的議題,都曾在數十年前的美國研究中探討過。

傑拉德‧葛夫在《闡發文學》一書,提到他寫作的年代(八零年代左右),有多少辯論尚處於起步階段,也許從上世紀的一零年代、二零年代或三零年代才開始。譬如二十世紀初,有語文學家和批評者的辯駁,轉化成新批評和新歷史主義;如今則是新人文主義者與後殖民主義者;然後演化成為任何上述領域與世界文學的辯論。幾十年前的辯論中,學者會問諸如此類的問題:語言需要嚴謹到甚麼程度?語文學者回答,評論家不過是普通的鑑賞者而已,他們是只看表面的美學者,沒有足夠的文化和語言基礎──和當今用以批判世界文學的評論如出一轍。另一個持續不歇的關鍵爭論則是:美國文學研究是否應聚焦某幾位知名作者?還是應該更廣泛一些?

這個現象持續了一個世紀之久:相互競爭的文學選集、課程以及觀點。哈洛德‧布魯姆所著的《西方正典》,共有二十五集作品。比較文學過去往往習慣預設──上一輩的世界文學研究也有此習慣──預設人們研究世界上少數幾本名著。而現在,人們對於不同類型文化的文品更感興趣,因此我認為,所謂的平衡,應該是好幾本世界各地偉大經典作品的綜合,既知名又容易引發讀者共鳴。我的策略則始終都是透過這些著名作家,引介一些優秀卻沒那麼知名的作家,吸引讀者閱讀他們的作品。

此外,多數讀者只在自己的文化空間裡和世界文學相遇。這些作品總是經過翻譯、或者都是學校裡學得到的語言。這些都是全球各地(的確是任何地方)篩選過的特定語言,多數地區還特別經過挑選。讀者總是閱讀經過翻譯的、書店裡找得到的作品,那些有書評的,或是有人討論的作品。

以此判斷,世界文學在世界各地都不一樣。有人批判今天的世界文學,實則是美國主義的輸出。我的意見是,這些人並未真正注意到世界文學在各地的多元性。他們從未討論過去二十年在愛沙尼亞出版的世界文學研究,或是過去一百年日本所出版的世界文學研究──這些地方都出版了世界文學選集。如今波蘭有幾本雜誌──互相競爭的雜誌──都在討論世界文學。除非也去觀察、討論這些現象,否則根本沒辦法著手討論美國化現象的程度、何者為真,卻又是有限、複雜而豐富,同時也是比起多數人所知還豐富的世界文學其中一環。

因此,適當的平衡意味在不同的文化場域中,有著不同的平衡。很可能在一個大國,像是美國這樣的國家,就存在著不同的世界文學,因為一般讀者大眾的世界文學,可能就和學術讀者的世界文學大相逕庭。


談到各地世界文學不同的樣貌:您最近與中國學界互動頻繁,並與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陳永國,共同編輯世界文學選集。能不能和我們談談整個編選過程?中國的世界文學現況如何?

這麼說好了,綜觀而言,比起我心目中認定世界文學選集應有的任何特定作品,我認為讀者更需要的,是一個好的作品呈現,幫助他們思考自身的文學,如何和更寬廣的世界連結,特別是和那些老是遭受忽略的次要文化作連結。因此,這次和陳永國的合作顯得特別有趣,他想編入的美國文學和法國文學,比我原來想的還多。永國的想法一開始讓我感到驚訝,因此,選集裡出現了像索爾‧貝洛這樣的作者。我自己從未想過要把索爾‧貝洛編入文學選集──雖然他曾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也是相當值得探討的作者──但他不像當今其他作者一樣,在美國受到諸般討論,永國卻真的很希望能將索爾‧貝洛收錄到我們的選集裡頭。


索爾‧貝洛的哪一部作品?

《尋找格林先生》。這是一則很有趣的故事,處理種族和性別政治議題,可我卻從來沒讀過!說真的,貝洛這篇早期作品,比他其它篇小說有趣多了。這倒是讓我學到了一些以前從來不知道的美國文學。我是貝洛迷,但卻從沒發現過這篇小說。

相對的,我很希望能收錄一些越南文學,都是和我合作的中國夥伴不曾讀過的。我們選了韓國、越南和日本的文學作品,這也是某種平衡。很重要的是,我們也必須要收錄中國的文學作品。

對中國來說,世界文學時常意味著外國文學──自外於中國的一切。當然,這種情況有時候也會發生在美國。有些在美國教世界文學的老師,從來不教英國或美國文學,理由是「反正學生一定都讀過。」然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如何呈現一個整體,自身文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當然,這關乎政治,也關乎美學。


你也寫到了重新定位歷史框架的需要。若非嚴格按照時序收錄,這些文學選集大多數依照傳統西方歷史時期排序(中世紀、近現代等)。我們應該如何重新調整歷史框架,才不會獨厚西方與當代?

艾蜜莉‧愛普特的新書《反世界文學》裡的其中一章《歐洲年表的問題》,提到了這點。我認為這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議題。那一章不長,愛普特點到了二十世紀;但對我而言,這個議題在早期階段更為複雜,因為整體而言我們所引用的歷史分期,都來自於西方。即使西方以外的學者也撰寫文學史,他們往往還是採納了西式的分期方法。舉例而言,印度詩人與學者希斯‧庫瑪爾‧達斯先生,在他所著《印度文學史》一書中,便將長長的英式十九世紀,反映在印度文學史上。即便達斯先生採用了許多印度當地的傳統,不希望只是表現印度文學和英國的關係,實際上他所引用的時序,看起來還是很像英國文學史。因此我認為,我們必須小心面對這個問題,不要犯下錯誤,將歷史框架塑造成適用於手中題材的樣貌。

我在思考另一個關於文學史的問題是,也許針對一般讀者大眾或是入門的文學選集,我們應該思考的是方向轉變,像是從當下到過去的歷程,或是將早期與較近代的作品對照、重組。比方說,把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奧維德的放在一起看,有人就會問,好吧,那奧維德的現代性何在?歐洲年表的部分問題,在於它會假設一個世紀,或者一個時期,然後接下來就絕對是另一個時期。這個問題在美國的學術機構特別明顯。我比較認同T.S.艾略特的看法,他認為有所謂的「理想秩序」,這是一種不斷變動、衝突的或者轉移中的秩序:我們讀過的東西在自己的腦袋裡,任何一個作家的腦海裡都有許多東西,是沒有經過時期劃分的。

我同時也認為,即使是這些大方向的分類,好比說古代和現代這種簡單分類,都是我們必須去質疑的。因為即使在古代,也有相對而言更具有古代性的,以及相對而言較有現代性的作家。思考這些分類在不同時期如何採用與分形,是非常有趣的事。


是甚麼原因讓你開始研究世界文學?

最開始的時候──好,我告訴你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不會說太久。首先,我父母親是傳教士,他們在二戰前的菲律賓相遇,在那待了十幾年,這段時間是他們最年輕力盛的歲月。我父親學了伊哥洛特語──菲律賓山區居民使用的語言。韓戰爆發、我出生以前,他們已經搬回了美國,我便和這些世界另一端的故事一起成長,這些都是我父母親熟知並有所連結的地方。

第二個原因是我大一修的一門藝術史概論課程,就是一門很典型的西方藝術史課程(上學期從古希臘一直教到文藝復興)。我這組的老師很年輕,是位鑽研中美洲藝術的助理教授,他在某個禮拜加入了阿茲特克和馬雅藝術,因為這是他的專長。其他老師都沒有教這個部分,我就這麼剛好,上到了他的課。於是我開始對阿茲特克藝術感興趣,學期報告的主題選擇研究一座雕像:一座名為克亞特莉庫,相當有趣、神秘而不可思議的女神雕像,由墨西哥城國立人類學博物館珍藏。

為了嘗試理解這座雕像的肖像學──那時我只是個大一新生,根本還稱不上是在做研究──我四處搜尋相關資料,發現米格爾‧萊昂‧波蒂利亞所著《阿茲特克思想與文化》一書。為讓讀者了解阿茲特克的思想世界,書裡頭引用了許多阿茲特克語的詩,因為作者認為,而我也有同感,文學是一條相當特殊的渠道──不是唯一的,卻是一條非常好的渠道,可以一窺人們的內心。文學從不只是單純反映現實,而是以有趣的方式折射現實。因此波蒂利亞引用了許多詩歌,在我看來這些作品真是相當美好,那之前我從不曾讀過任何類似的作品。我讀的是二次轉譯版本,作者將納瓦特語譯成西班牙文後的英文翻譯。我那時曾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非常想要親自學習納瓦特語。念研究所時,我在人類學系發現一門納瓦特語課。修課人數在我加選後倍增,研究生主任巴特‧吉亞馬提,威脅我要是想拿這門課的學分,就要把我丟出窗外,但他最後還是給了我學分。所以即使是那時候的耶魯大學,也已經開始思考,如果古靈精怪的學生們,非常渴望要做一件事情,那麼就讓他們放手去做吧!


說起耶魯大學,你曾經形容自己是「正在復甦的結構主義者」?

「復甦中的結構主義者!」


「復甦中的結構主義者。」所以你研究所是在耶魯念的,七零年代晚期,保羅‧德曼和J.希利斯‧米勒都在的時候──

──還有彼得‧布魯克,對我而言相當重要的一位老師。


沒錯。在這樣子的學術風氣裡,身為一個研究生是甚麼感覺?這種環境又如何影響你的批判眼光?

我大學時讀耶魯,當時的比較文學研究偏重歐洲理論。我的主修是文學,但我也常笑稱自己的專業是「死靈語言學」,因為我對一些已經宣稱滅絕的語言很感興趣,對這方面有諸多研究。一方面結構主義轉為後結構主義,傑弗瑞‧哈特曼是我的博士論文委員會負責人;我那時也和彼得‧布魯克與德曼學習。同時也和研究遠古與中世紀文學的人學習──埃及文、希臘文、拉丁文、古北歐語、中古高地德語──他們各自對於現實的投入程度大不相同,儘管他們都對隔閡和困境感受很深,不盡然是以一種解構主義的角度,而是因為許多過去的紀錄,如今都不復存在。這兩種看似背道而馳卻很可能導致相同結果的觀點,相當有趣。從德曼在盧梭或希勒格爾的文章中提到的文本不確定性,乃至於不常見的聖書體,或者疑惑消失的另一半文本究竟是甚麼──這樣子的對比讓我感到十分有趣。

畢業後我開始找工作,哥倫比亞大學聘雇了我。從大一進耶魯,同年德曼出版《盲目與洞見》,到在哥倫比亞教書,剛好是薩伊德發表《東方主義》的兩年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又再度身處另一個脈絡,人們思考的現實和歷史,和哈特曼與德曼思考的很不一樣。這也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在這種環境之下,要想不改變都很困難。


你父親是傳教士,然後你從學術角度去研究經文──他當時的反應是甚麼?那是怎樣的轉折?

我猜他有點高興又有點疑惑吧!我認為任何形式的嚴厲批判,都反映了某種程度的自己,也和一個人的背景很有關係。我們都必須認識到這點。雖然沒必要過度去強調,但我們的確都來自於特定的背景。可以這麼說,我生平第一次學習文學分析的地方之一──或者可說是我第一次學習文學分析的地方──就是聆聽我父親傳道。每星期他都講道,我父親是位非常優秀的傳教士,隨著年齡增長,他漸漸會拋開註解,不看經文就直接傳道。他總是可以從福音書裡頭的一小章節,說出動聽的故事並闡釋人生。有趣的是,如果你年復一年參加聖公會教堂,就會明白同樣的經文三年後又重來一遍。所以傳教士必須要說些和三年前、六年前、九年前都不一樣的東西。

我提到了演化、不確定性,還有我父親的經驗如何影響了他的傳道。一些參考資料,像是在菲律賓的經驗,就會用在他講解福音書裡的某些章節。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但我很確定,許多我所認為的文學分析,都來自於父親的講道。當然其中也是懷抱著道德目的,為了建立一個社群,這對我來說始終都無比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