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生於一個非正統印度教的孟加拉大家庭,家庭成員有企業家、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泰戈爾是家裡十三個活下來的孩子中年紀最輕的。他的父親,德巴德拉納特,是個宗教改革推動者,也是印度教改革運動梵志會(Brahmo Samaj)其中一位創始人。泰戈爾博學多才,在許多藝術及知識方面都很多產:他集詩人、曲詞作家、散文家、劇作家、小說家和畫家於一身。他交遊廣闊,和許多藝術家、知識分子和政治人物都有會面和交流,包括龐德、葉慈、伯特蘭·羅素、伍德羅·威爾遜、貝尼托·墨索里尼、愛因斯坦、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和聖雄甘地。他在西孟加拉的一個小鎮Santiniketan創立了推行新教育制度的大學。諾貝爾經濟學得主阿馬蒂亞·森及孟加拉電影導演薩雅吉·雷都是這間大學的著名校友。在孟加拉,泰戈爾是著名的詩人和曲詞作家,為孟加拉寫下了超過二千首的經典歌曲。在印度,他被視為民族主義代表人物,創作了印度和孟加拉國歌。泰戈爾在一九四一年與世長辭。
印度裔小說家、文評家及音樂人Amit Chaudhuri的新書:《On Tagore: Reading the Poet Today》於二零一三年由Peter Lang出版。為此,我跟Chaudhuri作了以下訪談。
—Prithvi Varatharajan
泰戈爾是首位獲得諾貝爾獎的非歐洲作家,這為他帶來了廣泛但短暫的國際知名度。請你談談泰戈爾在西方聲名鵲起與殞落的經過。泰戈爾非常早慧,很早就開始寫作。他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想像自己是中世紀的詩人,寫了一部很有趣的作品。到他十七、八歲時,他在孟加拉已經被認為是位值得期待的詩人,也被當時孟加拉的首位偉大印度小說家Bankim Chandra Chattopadhyay點名讚揚。但他作品表現的筆調變化也遭到一些孟加拉人的斥責和批評。所以之後他與加爾各答的文學圈保持距離-很多時候,他都刻意疏離那些文人和文評家。
英國畫家威廉·羅森斯坦當時是泰戈爾家族的一位友人,大概二十年後偶遇泰戈爾-是一九一零那年。他正和泰戈爾的外甥阿巴尼德拉納特談天,留意到房間裡有個不大說話的人,就問阿巴尼德拉納特那個沉默的人是誰。然後他得知那個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泰戈爾。泰戈爾一九一二年到倫敦時給了羅森斯坦一些他自己翻譯的詩歌,後來收錄在《吉檀迦利》作品集裡。不論出於何種原因,羅森斯坦對這些詩歌很是欣賞,因此把泰戈爾介紹給當時得令的文壇中人,例如龐德和葉慈,都是他們各自國家的文學史上頂尖的人物。他們把自己心目中對詩和詩人的期望都投射到泰戈爾和他的詩歌上,因為龐德和葉慈的推崇,泰戈爾和他的作品變得十分知名。
由於龐德的堅持,哈里特·門羅在芝加哥文學雜誌《詩歌》上發表了一些泰戈爾的作品。從那裡開始我們就看到泰戈爾如何成為國際知名人物,他所享有的知名度,據我所知,是從來沒有別的詩人有過的。我的意思是,沒錯,以前是有過很廣為人知的詩人,例如拜倫,也是比其他詩人為一般公眾熟悉,但泰戈爾名氣流傳之廣是不止於英語世界和印度的,他在日本、中國和歐洲都很受推崇。一九一三年他便得了諾貝爾獎,但很快的,龐德和葉慈對泰戈爾和他的詩的看法就改變了。
龐德開始失去對泰戈爾的興趣,還認為他在得了諾貝爾獎後的寫作有點不對勁,就是那些被廣泛傳播的作品。葉慈還說過這樣的話:「泰戈爾實在不懂英語,沒有印度人會懂英語。一種語言的運用,要不是從孩提時期就學習,並從那時起就以那種語言思考,沒有人能寫出與這種語言相應的音韻和風格。」所以當時有了這樣的除魅,漸漸變成一種冷待,興味缺缺-雖然泰戈爾仍然能作為一個知名形象繼續流傳,他代表了印度,以他一身鬆身長袍和留著長鬍子的臉孔,代表了一個同時受嚴肅文化和流行文化歡迎的人物;人們對他的興趣夾雜著神祕主義和對印度的異國想像。然後他的聲名就如你說的,殞落了。
我覺得這種除魅是挺徹底的-例如博爾赫斯這樣形容泰戈爾得諾貝爾獎:「他終究是個善意的欺騙者,或者說,是瑞典捧紅了他」,然後葉慈後來也認為他讀的英語泰戈爾譯作是「多愁善感的垃圾」。這些都是些很難聽的說法。和之前的態度完全相反。
對,就好像有段時期人人都像《仲夏夜之夢》裡的角色,中了魔法似的。就如泰坦妮亞愛上了驢子,醒來的時候卻嚇壞了。但這種追捧並不是基於實質的認識,包括對作品和其文化源流的了解。
泰戈爾在西方通常被視為浪漫主義詩人,或者東方偉大的神祕主義者。這樣的形象是怎樣來的?
我會說他在西方被認為是浪漫主義詩人是一個錯誤的觀點,我認為他只是像紀伯倫般的人物,或者超越了紀伯倫,因為紀伯倫現在已經被指控抄襲和自吹自擂。但泰戈爾-若果不是因為諾貝爾獎而被認為是瑞典捧紅的話-則被視為是孟加拉的創作,或至少是某種炒作。
泰戈爾甚至沒有像葉慈-特別是早期的葉慈那樣-或勞倫斯,得享遲來的浪漫主義者的名銜。在孟加拉人們有時會認為他是浪漫主義者。但我認為他的寫作和世界觀的某些傾向是頗為現代主義的,還有他對「瞬間」的重視。孟加拉語中的「瞬間」經常在他的詩歌和寫作中出現。所以他很大程度上是個著重把握當下一些直覺可感但又稍縱即逝的東西的詩人。這種詩的表現的根源固然是來自浪漫主義,我們會想到華滋華斯的「時間光點」。但這些都在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中有力地重現和再探討了,例如喬伊思、伍爾芙,他們都很常提到「瞬間」。泰戈爾是「瞬間的詩人」。
泰戈爾生於一個大家族:他是十三個生存下來的孩子中最年幼的。他的家族都浸淫在思想世界中,但在文化和政治方面亦很活躍。羅賓德拉納特的父親德巴德拉納得是印度教改革運動梵志會(Brahmo Samaj)其中一位創始人。 你曾這樣寫道:「泰戈爾的詩歌,特別是他的歌曲,是表現俗世印度感性最先驅及最深刻的,它們歌詠一個已然失落的舊世界,但被轉化成一些新的東西。」請你說說泰戈爾生活的那個時代在印度歷史中的位置。
這個時代的舞台在孟加拉,它見證著這個地方轉化成一個新的大都會,主要是由於殖民統治的接觸:這是一個在古老世界中建起來的大都會,霎時間帶來一種嶄新、又有點粗暴的能量-這是十九世紀初發生的事。然後這個轉變逐漸延續和轉化,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精緻文化、自我意識、個人主義(某程度上)、啟蒙都在發展,人們甚至是直接用了這個詞語。泰戈爾是在一八六一年出生的,很多重要的文學作品都在這一年發表,或者開始冒起。目前一些會影響舊習俗-例如寡婦再嫁-的社會改革在十九世紀初的孟加拉已經提倡了。所以我們可以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產生的精緻文化領域的基礎在十九世紀早期的社會領域已經奠下了。
泰戈爾的祖父是德華加納特·泰戈爾王子。泰戈爾的父親,德巴德拉納特·泰戈爾是個地主,也是成功商人的兒子,雖然他去世時還留下債務。亦是由於殖民統治的關係,泰戈爾的祖父是那種以東印度公司名義經商賺錢的商人。德巴德拉納特是個哲人,在偶然的機會下讀過一頁《奧義書》後-我們可以更恰當地稱它作古印度經典-他開始細讀它,並在書裡看到信基督之外另一個選擇。他認為這本書提供了脫離多神印度敎的一個方向,並轉向一個無形的神,祂沒有形體、不可見,但在祂創造的事物中可以感覺到,或者說,他創造的事物就是宇宙。
我們看到了一種意識形態的、精神的,同時也是美學的轉移,而這正正影響了泰戈爾,因為在他的作品中並不會直接提及神,或者其他神明和女神。但這個新世界出現的神聖感仍在,這樣,他賦予了這個世界某些方面一種特別的重要性。「光」在泰戈爾的作品中是意義重大的。「空間」也是。還有那些讓人看到光與空間的框架:窗。他的作品以一種煥然一新的方式觀照世界日常的面貌,就好像它們在某種意味上都有重大意義、甚至是神聖的,雖然詩裡未必提及宗教的意念。所以泰戈爾的作品裡呈現了梵志會預言或預示了的、從《奧義書》借來的世界。用福樓拜的話說,就是神或許存在於他的創造中,但從不能為人所目睹。
你在你的文章〈現代性的長笛〉中說泰戈爾是「寫不確定和不在的詩人」,因為「很少詩人會在他們的作品中投入如此大的心力去描畫一些半明確的、不太能掌握的、不清楚的、或含混模糊的東西。但這正是泰戈爾的歌曲和他的抒情主義的特質。」你可以從這一方面闡述泰戈爾詩歌嗎?
很多泰戈爾的詩歌,特別是他的歌曲,是關於一些曇花一現的人物。不少歌曲是關於偶然和短暫的相遇,或者某些稍縱即逝的直覺。但詩人會接著說:「這有甚麼重要呢?那人是誰呢?不太知道。」然後會重覆唱著「不知道」-「jāni nē, jāni nē, jāni nē」-直到歌曲結束。如果你以孟加拉語讀這些詩歌,你會發現歌者常常宣稱他們不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或者不能表達某些重要的事。我翻譯過這麼一首歌,是關於一個男人在某雨天坐在一個女人面前-或者相反,因為他用的人稱代詞並不明確-無法對那個人說出些重要的東西。然後整首歌都是對這事的一些展開和即興演繹,泰戈爾很多詩歌都是這樣。所以這些詩都不是來自一個有明確訊息要表達的人,而是一個不確定的人。
你可以形容一下泰戈爾婚後的家庭狀況嗎?我知道他有數段悲慘經歷。這些經歷對他的詩歌,以至他整體的著作,有甚麼影響呢?
五個他鍾愛的孩子中有兩個在童年時就去世了。而一個經常在論及他的生活時會被提起的悲劇就是他嫂子Kadambari Devi的逝世,她是泰戈爾兄長沃特林德拉納特的太太,和泰戈爾差不多大。因為她很早便嫁給了沃特林德拉納特,她來到泰戈爾家的時候是個年輕女孩,是個惹人憐愛的人。泰戈爾還是個男孩的時候就留意到她,他們倆成為了朋友。他們不是情人,但他們之間大概有些情愫,互生好感。泰戈爾無疑是愛著她的,但他們之間也存在競爭。
這段關係影響了泰戈爾的寫作,特別是他的散文,描繪了孟加拉和加爾各答新女性的角色。這可以在他的小說,例如《家與世界》,中看到。也可以在他寫的其他故事裡發現,例如我們熟識的薩雅吉·雷的電影作品,例如《查露拉塔》-當然還有《家與世界》,但《查露拉塔》是薩雅吉·雷所執導最偉大的泰戈爾電影,改編自泰戈爾的中篇小說Nashtanir(《破碎的巢》)。《查露拉塔》故事裡的女主角對她的小舅子稍有迷戀,但又有著跟他競爭的心。故事帶點諷刺意味的刻劃小舅子的自滿;他亦有著文學的理想。然後突然有天查露拉塔寫了個故事,有著可媲美她小舅子創造力的自然和流暢感。這些故事在當時來說是很驚人的,但泰戈爾就把這些寫了出來。這種女人有能力折煞男人威風的思想,和女性也可以在創作上與男性一較高下,都源自泰戈爾和Kadambari的關係。
還有禁忌之愛、不能宣之於口的主題,也很可能可以追溯到Kadambari和泰戈爾之間的關係。因此,泰戈爾美學中重要的一環:間接的表達,不直抒胸臆,也是某程度上源於泰戈爾和他嫂子的關係。Kadambari後來自殺了,那是泰戈爾人生中第一次經歷喪失親人的悲痛。
我知道你曾經這樣形容為泰戈爾帶來諾貝爾獎的英語版《吉檀迦利》:「這是那部了不起的原版作品影子般的近似之作。」我讀這部譯作的時候,覺得《吉檀迦利》流露的宗教感與一些其他泰戈爾的詩作甚為不同。我在想你會如何理解他作品中這些分別。
其實《吉檀迦利》裡的詩歌不全然是宗教的。有些詩是世俗的,有些是關於創造力的沉思,有些是關於無限和神聖的沉思,這個不一定是宗教的思考-它可以是哲學的思考。很多他的歌曲以有趣的方式引入哲理的思考但又不顯得誇大或言過其實。但這些詩歌被翻譯成那種語言,特別是那種散文詩的語言,立刻使我們聯想到聖經。這種宗教性需要一種廣義的、破格的詮釋,就像Michael Madhusudan Dutt重寫《羅摩衍那》中一個情節那樣。他說:「我討厭羅摩和他的手下,但我祖先的宗教很有詩意。」「詩」這個字是以世俗的意味出現的。而數年之後馬修·阿諾德說聖經是文學也是同樣的意思。當然其中是有重疊的,而且是十分有力和有趣的重疊,當可以理解成是宗敎的東西變成文學,又或者文學變成宗教後,文學就帶有神聖的意味。喬伊思的用語「頓悟」也賦予了他所見的都柏林破落城市生活神聖感,但這不是傳統的宗教意思。
你可以形容一下泰戈爾不同形式的藝術成就的範圍和廣度嗎? 除了詩歌之外,他還參與很多類型的藝術創作呢。
是的。作為一個曲詞作家,泰戈爾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才能,進而創作了一些短歌。他創作的因子早就埋藏在他的家庭背景裡,因為他的兄長沃特林德拉納特在藝術方面也是個傑出的、有實驗性的人。但泰戈爾的曲詞創作是一種業餘的成就:他從很多原創作中取材,然後又跟從自己的藝術衝動改寫它們。所以你會看到泰戈爾改編愛爾蘭的酒歌,蘇格蘭的情歌,從印度古典樂德魯帕德借來樂曲結構,還有孟加拉包爾吟遊詩人的歌。所有這些-材料來源、曲調、旋律、樂曲結構都是他家族搜集得來的。他把這些用在意想不到的語境中去。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他的做法想像成青年鮑勃·迪倫借用民間音樂那樣,用它做出與當代音樂不同的東西,某程度上他以完全不同的語境政治化了民間音樂。
泰戈爾三十歲左右開始寫短篇小說。他父親要他負起管理家族莊園和土地的責任,當他沒有比這件工作更好的事情可做時,他就會乘著船屋順流而下,旅程途中,他與那些為他的家族工作和在家族土地上居住的人見面。這些相遇對他很有影響,從中他得到了可供寫作普通人的故事的敍事框架。這也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大改變,不止是孟加拉的文學,而是任何地方的文學:一八九一年,這些普通的印度人開始在短篇故事中出現。在他的長篇小說裡你可以見到他探討一些更為廣泛的、而他也一直關注的主題,但他把這些都放到一個豐富的長篇框架裡,例如《家與世界》和《哥拉》。有些作品是關於民族主義的,有些則是關於女性的角色。
作為一個散文家,他寫的一些內容,例如討論迦梨陀娑(十五世紀梵文劇作家和詩人),以一種很破格的方式重新評論古印度文化和文學傳統,令人驚嘆。他視迦梨陀娑為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者,又批評莎士比亞只是改寫別的作品,讚揚迦梨陀娑的精準-他用上了英國評論家,例如詹姆斯·穆勒,批評印度文學的用語。詹姆斯·穆勒曾說《摩訶婆羅多》是一個充滿改寫故事的大垃圾堆;吉卜林也說過同樣的話。麥考利說印度作品太誇大了,一個書架的英國作品的重要性都比所有印度作品加起來要多。在泰戈爾討論迦梨陀娑的散文中,他很精闢的把這些都倒過來了,他批評莎士比亞,讚譽迦梨陀娑作品中的凝煉和隱晦。所以他其實是重塑了迦梨陀娑。他寫作音樂和歌曲的時候也以同樣的手法處理西方和印度的過去。他並不是以一種虔誠的態度看待從前的事物,而是帶點機會主義的、遊戲式的感覺。
最後要談的是他的繪畫。他的畫作都是從塗鴉和手稿修改的過程中生成的。這些繪畫常常由於偶然的刪除而開始形成它們的輪廓。泰戈爾是很當代的,他喜歡保羅·克利和瓦西里·康丁斯基,比起相片般的像真表現,他對形狀有更大的興趣。他成了一個在不同觀察方式和不同類型間穿梭的旅者。他遊歷於字裡行間,然後刪掉它們,把它們轉化成圖畫。
那麼,泰戈爾這些藝術和學術成就之中,哪項在印度是最為人熟識的呢?我是指公眾的印象,不限於知識界。
他在印度-既然你問的是印度而不是孟加拉-最深入民心的形象是作為一位民族人物,與偉大的政治人物如聖雄甘地看齊。所以在這個意義下他是唯一的文化偶像,但沒有人清楚知道為甚麼他會被視為偉大的文化偶像。他有一首詩,英語的譯本是以這句起首的:「在心無恐懼的地方」-很廣為人知,這首詩在學校裡也會背誦。人們視它為一首很偉大的民族詩歌。泰戈爾被認為是偉大的民族偶像:但諷刺的是,他對民族主義和它的內涵的態度總是模棱兩可的。印度和其他地方對他不絕的崇敬之情其實損害了他。因為這種態度誤讀、誤解了他,甚至從不認識到他其實是一位不斷轉變著的、能引起爭議的、激進的和有趣的藝術家。在孟加拉,他首先是作為一位曲詞作家和詩人聞名的。若然人們只認識一位詩人的詩,那位就是泰戈爾了。他們當然也知道他的歌,這些歌都變成了很死板的東西,人們以尊敬、崇拜、沒有生氣的方式詮釋它們。我覺得這是很可惜的現象。我們是時候重新評價泰戈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