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雨

张悦然

Illustration by Legend Hou Chun-Ming

1.

舒可從床上爬起來,喝了一大杯水。點一支煙,端著煙灰缸又鑽回被子里,貼住男人的身體。他們靜了一會兒,慢慢回過神。已經在做愛中走得太遠,兩具痴心的身體,不斷探索著靠近的可能性。近到兩個人的面目和聲音都失真,令人心有餘悸。和他做愛的時候,舒可看到了前世,前前世。彷彿每次辛苦轉世,都只為這一件事而來。我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等著你來乾我。舒可說。沒錯,男人說。我愛你,舒可說。我也愛你,男人說。不許離開我,舒可說。我怎麼會捨得,寶貝,男人說。舒可不再說話,開始流淚。在燭火通明的帳幔里,他是她悉心侍奉的客人。在荒草叢生的曠野里,她是與他私奔的小寡婦。在飛機上,在游泳池里,在唐朝的深宮,在古羅馬的競技場,在情敵妒紅的眼睛里,在世人不可原諒的驅逐下。身體里那條狹窄的隧道,是一隻奇妙的萬花筒,成年之後,沒有誰給過舒可這樣的魔法。

在男人加速的時候,舒可在頭腦中粗略地算了一下,確定是在安全期,於是緊緊箍住男人,說:

"射在裡面吧,我要給你生個孩子。"

"嗯......"男人粗喘著氣回應她。但最後時刻,男人還是一躍,脫離了她的身體。男人從她的身上爬下來,倒在一邊。舒可發了一會兒呆,把身子平移到床邊,夠到床頭櫃上的紙巾,緩緩擦拭黏在肚皮上變冷的精液。

男人也點了一根煙。舒可把煙灰缸移到男人微隆的肚子上。他們開始聊天。男人問起她最近一次相親的情況。她說馬馬虎虎。每次做完愛,男人都會變得像她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勸她快快嫁人。

"不要急於判斷,慢慢相處一陣子,才能知道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

"我也這麼想。所以這週末答應和他一起去看電影。"

"那很好。"男人贊賞地點點頭。

停了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男人掐掉煙,伸出手,用手背摩挲她的臉:

"你在想甚麼?"

"不知道。"舒可天真一笑。他們每次的談話都是相同的內容,很快就陷入沈默。每一次再打撈話題的辦法,都是你在想甚麼和我不知道。

"多好的姑娘呀,別總讓我放心不下。"男人拍拍舒可的屁股,起身穿褲子。舒可從地上撿起襪子,幫他穿上。

"梳子在哪兒?"男人問。他已經來過那麼多次,每次都這樣問,他根本沒打算記住梳子在這座房子里,放在甚麼位置。

舒可遞上梳子。男人把頭髮梳平滑。

"不能陪你吃飯了,今天晚上家裡來客人。"

"沒事,我也不餓。"

"把你餵飽了嗎?"男人邪惡地一笑,"有傘嗎,要下雨了。"

舒可遞上傘。男人湊過來,親吻舒可的臉頰:

"下周出差,星期三來不了了,等我回來再來看你。"

舒可說,好的。她裸身站在門口,目送男人走進電梯。外面的風湧進來,她關上門跑去臥室穿衣服。



2.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阿芬正在臥室里換床單。她跑出來,想也沒想接起來。以為是女主人從外面打來的,對她有甚麼吩咐。這個女人很挑剔,哪些衣服手洗,哪些衣服熨燙,浴缸要用消毒水浸泡,給花瓶里的百合換水的時候,根莖要剪去一段,一小段,不要剪太多。阿芬每次來,女人總是站在門邊,不斷提醒她怎麼做。阿芬倒是一點都不討厭她, 她的挑剔不是因為刻薄,而是實在太閒了。指揮阿芬也許可以讓她顯得不那麼無聊。她真的很閒,好像根本不上班的,每天也不出門,只是呆在家裡看電視和雜誌。花花綠綠的時尚雜誌,沒幾個月就堆成了山,阿芬喊收廢品的人來抬走,賣雜誌的錢女人不要,就歸阿芬了。

電話那邊是個男人,也不辨聲音就問:

"你也不接手機。"

"她出去了。我是她的鐘點工。"阿芬有點尷尬地說。

"她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沒有說。"阿芬說。

那邊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阿芬繼續乾活。這套房子雖然不大,乍看也不亂,但是有些地方收拾起來頗費功夫。每次來,打開衣櫃,衣服像洪水一樣從裡面湧出來。才不過兩三天,上次疊好熨平整的全都亂了,女人好像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了一遍。她有換衣服的癖好,很少出門,呆在家裡隔一會兒就要換一身衣服,還有那個放化妝品的抽屜,裡面肯定又有乳液或者指甲油灑了,她那麼閒,卻連把化妝品蓋子擰緊的時間都拿不出來。阿芬必須一件件拿出來,把上面粘著的乳液擦去,找到蓋子擰上。

兩個小時後,女人從外面回來。阿芬差不多也乾完了,正在門口裝垃圾。女人把兩個飯盒放?餐桌上,對阿芬說:

"剛才出去吃飯,有兩個菜,都沒怎麼動,我就打包帶回來,你還沒吃晚飯吧,拿去熱熱吃。一個是魚,一個是西蘭花。"

女人脫去外套,坐在沙發上。她剛喝過酒,臉微紅。

阿芬道了謝,忽然想起剛才的電話:

"剛才有個電話。是個男的找你。我說你不在......"

"誰讓你接電話的?"女人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聲音尖得發顫。

"我以為是你打來的,有事要交代。"

"我甚麼事不能回來再交代?誰允許你接電話的?"

阿芬悶聲不說話了。

女人拎起座機聽筒,飛快按了一個號碼。

"我剛才到樓下藥店去了一趟,買感冒藥,昨晚可能著涼了,今天一天都沒有精神。鐘點工臨走才告訴我你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很低,聽起來的確很虛弱。

"手機?我靜音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

"誰騙你,你自己過來看啊,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出門去玩?再說,我跟誰玩啊?"

"我不跟你說了。剛才吃錯了藥,把白片吃成了黑片,一下午都困,得再去躺一會兒。你過來嗎?"

"別說不准,來看看我吧。"

"嗯,好,那我等你。"

女人掛了電話,走進洗手間。

阿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面雷聲滾滾,下起了雨。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折疊傘,對裡面喊了聲:

"那我走了。"

女人妝卸了一半,帶著淌滿黑色顏料的眼圈從裡面走出來,從包里掏出錢遞給阿芬:

"先別走。幫我去買兩盒感冒衝劑,一盒白加黑感冒藥。"



3.

如果不是為了看看他們是怎麼插百合的,梁琳絕對不會走進這家西餐廳的,那麼也就不會遇到禮翰。

她每周給附近的一家服裝店送花,都會經過這裡,從玻璃櫥窗看進去,四方的桌子上,鋪著淺米色的桌布。瓷白的碟子,舊銀色的刀叉擺放在兩側。圓肚窄口的小花瓶里,是一枝白色的龍膽花。她覺得老闆很聰明,一支龍膽就很漂亮,也不貴,所有的桌子上都擺也用不掉一扎。房屋中間用一張明代如意頭牙板的條案阻隔,上面的寬口器皿里插了一捧百合花。這件古典傢具用得恰到好處。但由於窗簾和餐桌的阻隔,她看不清插百合的容器是甚麼樣子,又不好意思把臉貼在櫥窗上。

今天又經過這裡,她忽然很想進去看看。反正店裡有雲曉看著。她又猶豫了一會兒,現在還是吃飯的時間,只要一杯咖啡,是否奇怪。但她看到角落沙發上坐著的一個鬼佬,面前就只擺著一杯咖啡,倒也很自然,於是推門走進去。

她選靠窗的位置,要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其實看到禮翰了,就隔一張空桌子,和一個鬼佬用英文談話。但她沒有認出來,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想過在這裡會碰到熟人。她只是關心那只器皿,很快起身去洗手間,繞了一下,經過那張長條桌。看到插百合的容器,是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非常大,圓肚子,口徑也不小,百合可能插了六七枝。這個容器,乍看很平常,但她不用去摸就知道,價格不菲。玻璃堅厚,清透里帶一層淡淡的藍色,是上好的材質。她在小商品批發市場都沒有見過這個的仿造品。那些製造贋品的義烏人,品位實在很俗氣,總是喜歡畫蛇添足,她每次去進貨,都忍不住和賣家抱怨。

她多看了幾眼,打算再去批發市場找一下。找到就可以把它賣給服裝店的人,她們的店佈置得不錯,衣服也都是賣給有品位的名媛。花瓶倒是不賺幾個錢,主要是這個花瓶盛得多,至少六枝百合。這樣每周她就可以多賺兩支百合的錢。

她從洗手間又流連了一些時間,洗手池旁邊也是白瓷瓶插龍膽。在私密的空間里,她可以拿起來,看個仔細。

禮翰走過來的時候,她才坐下不久,還在環顧西周,看高闊的房頂上垂下來的黑鐵吊燈,心裡想著,不知到甚麼時候也能開這樣一家西餐廳。禮翰就笑吟吟地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來:

"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來了。"

"你是?"梁琳仔細看他,還是沒能認出。

"我是鄭禮翰。"男人說。

"啊,原來是你。你變了很多,我都認不出了。"梁琳說。他變了很多嗎,她努力在腦中搜索,想要記起他過去的模樣。

"你在等人?"禮翰問。

"不,我一個人,走累了,進來小坐。"

"逛街嗎,這附近是有幾間時裝店不錯。"

"那你呢,在和朋友聊天嗎?"

"只是遇到,閒談幾句。"

"嗯。"梁琳也不知道該說甚麼。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禮翰沈默片刻,問。

"挺好。"梁琳說。

"結婚了?"

"離婚了。"

"和我一樣。"禮翰聳聳肩。又沈默了一會兒,才說:

"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下午吃得很晚,所以還不餓。"她想,剛才吃掉的那只麵包,的確不應算晚餐。

"那等會兒我們一起吃吧,就在這裡吧。這家餐館是我開的,你覺得怎麼樣?"

"挺不錯。"梁琳重新環視四周。

"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和那個朋友說幾句話,很快就過來。"

禮翰走過去之後,梁琳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漫不經心朝鄰桌看。他看起來很年輕,待人也謙遜有禮,有錢更是不用說了。剛才他起身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西裝裡襯,是綢緞的,印著旖旎的春宮畫。她過去好像在雜誌上看到過,牌子的名字忘記了,只記得是日本的,很昂貴。更重要的是,這家西餐店是他的。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腦海中掠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也許可以向他提出給餐廳送花。但她立刻感覺到羞恥,這個男人畢竟是早年追求過她的,那時候,她驕傲如孔雀。

外面下起雨來。梁琳看著窗外,覺得很傷感。當年每天是禮翰站在宿舍樓下等自己嗎,還是另外那個叫江泓的?她總是把這兩個人搞混。當時追求她的人太多了,與許多人有過若即若離的感情,看看電影,吃吃飯,而後不了了之。她在高處俯看他們,總覺得他們不夠好,不甘心就此棲落。幸而她天生懂得處理曖昧的關係,只是和他們兜圈子,輕易不拒絕。不得不拒絕的時候,她也想了非常恰當的藉口,讓男孩們仍舊保持對她的痴迷,沒有一點怨言。與禮翰也是這樣。但禮翰很喜歡她,這是可以肯定的,即便十多年後再見,也一眼可以把她認出來,並且言語中有一種眷戀。

現在她在設想某種可能,和禮翰。她過去不知道物質生活的重要,選男人很盲目,碰了壁,又經過許多年,現在終於懂得。她喜歡這家西餐店,想每個下午坐在這裡曬著太陽,插一插花。但他們的階層,真的相差很遠。禮翰若是知道她的境遇,一定會非常驚訝吧。梁琳討厭起身上這件衣服來,覺得它不夠出眾,但好在很簡單,看上去不至讓人覺得寒酸。

問題是她想不起來,當時是如何撒了個謊,找了個藉口,與禮翰分開的。年少時的輕狂事,謊言隨手拈來,不計後果。像一場太陽雨,沒留下任何陰霾的印記。只在這麼多年後,她坐在這裡,好像與那些老掉了牙的謊言重逢了,並且必須面對它們。她要靠近禮翰,應該自己提起當年事,最好還能說出一些苦衷。分手的理由很重要,是她可以將一切鋪展開來的原點。

也許可以問問當年大學里的小姐妹。有兩個最親密的,她們或者還記得。但因為境遇的不同,與她們已經不來往了,好幾年。但這個猶豫只停留了片刻,梁琳還是決定打電話給她們,她起身,整了一下裙子上的皺摺,緩緩走向洗手間。路過禮翰的時候,她像當年那樣,對他微笑了一下。



4.

毛毛把冬筍放進鍋里,蓋上鍋蓋。楊澎冷不丁出現在後面,摸了一把他的屁股,問:

"快好了嗎?從外面都聞到肉的香味兒了。"

"馬上就好。你家有大一點的碗嗎?我沒找到。"

"不知道,我讓惠珍拿給你。"楊澎沒立刻出去,貼在毛毛背後,把那只謝了頂的大腦袋夾在毛毛的肩膀上,蹭毛毛的臉。毛毛又聞到了那股分泌過於旺盛的油脂的味道,輕輕推開他,笑吟吟地說:

"你真厲害,這可是你家的廚房啊。"

"不管。它又硬了。"

"晚上,晚上再來照顧它。你快去給我找碗。"

"嗯,吃完飯就說還要去見個客戶。"楊澎頂了一下跨,走出去。

毛毛舒了口氣,掀開蒸鍋,用筷子戳了一下魚,還沒熟。他洗了一下菜板,開始切臘肉。惠珍進來,從爐灶上面的櫃子里,拿出一隻大碗:

"這個行嗎?"

"行,放這兒吧。"

"真不用幫忙嗎?"惠珍站在他後面。

"真不用,阿姨,您去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可以吃飯了。"毛毛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穿著姜黃色的高領毛衫,襯得那張圓臉更加碩大。高領下面那根金項鍊,是男人送的,毛毛挑的,那麼貴的一根項鍊,竟被她戴得像一根地攤貨。而下面則穿了一條寬松的褲子,只是腿部寬松,腰腹卻繃得很緊,灰色拉鎖都露出來了。她不過四十五歲,卻已經對自己徹底放棄。

"毛毛你可真能幹。現在像你這樣會做飯的年輕人很少了。別說年輕人,就是我,做得也沒你好。"

"哪能啊,楊先生常誇你能幹,裡外都能獨當一面。"

"我原來還行,現在很少做飯,退步啦。小萌住校,老楊在外面有應酬。我常常都是一個人吃,就湊合一下,懶得忙活。"

"嗯,一個人的飯最難燒了。"毛毛戴上手套把蒸鍋端下來,放上白瓷砂鍋:

"就剩青菜和湯了。"

"是誰教你做飯的,媽媽嗎?"

"沒人教我。我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自己燒飯了,那時候媽媽忙,我得自己把肚子餵飽。"

"你爸爸呢?"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著我媽媽。"

"哦。從小就獨立,怪不得那麼能幹。我還常聽老楊說,你陪他出去應酬,常常幫他擋酒。那些人喝起酒來,很瘋的,真是難為你了。"

"怎麼會?楊老師待我很好。要是給其他人當助理,可能也就是開開車,打印一下文件,不會像跟著楊老師這樣,很多工作都讓我來做,他脾氣很好,特別有耐心,我不懂的他都教給我,我學了很多東西。"

"那就好。你家在外地,常來玩,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

"嗯,我常來給阿姨燒飯吃。"

"好啊,順便也給小萌輔導一下功課,他數學不好。"

"沒問題。"毛毛嘴上說著,心裡很絕望,這份工作簡直就是把他們全家都服侍得舒舒服服。

惠珍從抽屜里拿出碗筷,走出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毛毛關了廚房裡的窗戶,靠在門邊剝蒜,隔了一會兒,就聽到客廳里惠珍正說:

"毛毛這孩子,長得又帥,人也懂事,還會做飯,真不錯。可惜是單親家庭。"

"單親家庭怎麼了?"老楊問。

"唉,單親家庭的孩子,多少還是會有些陰影。我本來是想把他介紹給梅妍的。"

"梅妍姐姐長得那麼醜,脾氣又壞,毛毛才看不上呢。" 萌一邊打遊戲,一邊說。

"但是她的家世好,娶了她毛毛絕對不會吃虧。"惠珍說。

毛毛覺得這好像是在說她和楊澎。但在惠珍身上,卻已經絲毫感覺不到家世好的影跡,被關在這房子里幾十年,不知外面是甚麼光景。

"別那麼多事,瞎操心。"這時,楊澎說。

惠珍不說話了,客廳里只有遊戲機里的一片廝殺聲,小萌在打遊戲機。在毛毛面前,那個男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先前讓毛毛給他倒水,那語氣儼然像個少爺。可是他看起來,真是一點都不機靈,也許是因為太胖了,在學校里必是常常受到同學的捉弄。

毛毛端著兩個盤子走出來。蒸鱸魚和白切雞,又一趟,端出的是大碗盛的冬筍紅燒肉和一個綠油油的芥蘭。最後還有用白瓷砂鍋燉的蒓菜銀魚羹。

"毛毛你辛苦了,快坐下。"惠珍說。

"阿姨,我來。"毛毛搶著給大家盛米飯。

"給我少盛一點。晚上不能吃這麼多,吃完也不活動,肚子上都是肉。"

"小萌,吃飯了。"惠珍不耐煩地喊他。小萌半張著嘴,還在搏殺。毛毛看著他那雙豬蹄狀的胖手飛快地按鍵盤,覺得很滑稽。

惠珍奪下小萌手裡的遊戲機,把碩大的一碗米飯遞給他。大家開始吃飯。

"紅燒肉真好吃。"惠珍吃了一塊,給小萌夾了一塊。

"吃點菜,別總吃肉。" 男人夾了兩根芥蘭給惠珍,一隻胳膊橫亙在前面,遮了她的眼,同時,他伸出舌頭,向對面的毛毛做了一個舔舐的動作。

"你們家真熱。"毛毛解開一顆襯衫紐扣,一徑開到胸前,露出幾根胸毛。



5.

老式座鐘蕩了七下。響亮的鐘聲震落了老人下巴上粘著的那一縷茶葉末。起風了,夕陽掩面,樹影在路燈下亂顫。

老人坐在藤椅上,窗戶敞開,雨水飄進來,打濕了他的駝背。他看著那只擺鐘,面對面,離得很近。指針落在七點上。他手裡抱著一隻收音機,還要等一個小時,那個講道的節目才開始。信號很差,他常常只能聽到嗡嗡刺耳的聲音,間隔許久,牧師才迸發出幾個詞。主耶穌,聖靈,榮耀。不過沒關係,他聽清楚了,也很快會忘記。他的健忘症越來越厲害,忘記了女婿,兒媳婦以及孫子的名字,記不清住在幾門幾號。所以他不出門,也盡量不開口喚他們。

他已經不去每周日的講經會了。本來是和樓下的老王一起去的,老王的女兒有車,可以接送他們,但是老王死了,現在每天保留的一件事,就是八點鐘開始的廣播節目。節目甚麼時候開始,甚麼時候結束,他都不確定,只是懂得八點鐘的時候撥一下那個鈕,一直聽它嗡嗡嗡,直到女兒走過來,對他說,該睡覺了。

棟棟出來看過他好幾次,從他身前一閃而過,一會兒又不知從甚麼地方冒出來,老人弄不清楚,只覺得今天很熱鬧。棟棟也在看著那只鐘。七點鐘。他的傑作,他成功地運用物理課學習的知識,打開後蓋,剪斷了發條。那只幾十年來一直繃緊的單擺終於鬆弛下來。

"明明,現在幾點了?"今天的時間過得太慢,老人有些遲疑。

"我是棟棟,不是明明。七點鐘。"棟棟一晃而過。

老人端起杯子,咽了一口冷茶。繼續等。窗外的雨越來越大。

"明明,現在幾點了?"棟棟再一次走出來的時候,老人問。

"七點零一分。"棟棟這次沒有糾正他,遊戲的新鮮感過去了,他從冰箱里拿了一隻蛋筒冰淇淋,返回房間。

老人再次凝視那只鐘,指針執拗地指在七上。那麼久,卻只是過去了一分鐘。在漫長的等待里,渾濁的內心閃過一道明亮的恐懼。耶穌拋棄了他。

在無數次凝視那只鐘,無數次失望後,老人合上沈重的眼皮。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點點縮小,蜷曲著,粘滯的時間將他層層裹住,像是在打包一隻運往遠方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