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神殿，他們叫它「烏孜」，尼瑪說，意思是「生靈呼吸之殿」。我把呼吸偷偷裝在神殿外面的皮袋子，每一口都裝。據說世間所有亡魂的呼吸，都封存在這裡；神明附體在喇嘛身上，搜捕亡靈的呼吸，裝在羊皮袋子帶到寺內，懸掛於殿外……。尼瑪說，他曾在殿外一個皮袋子裡呼了一口氣，我忘記問他是裝在哪個袋子，只好打開每一袋，每袋都吸一口。
有位僧人告訴我，我前世是此地的牧民，因為送錯了地方而投胎到他處。但我覺得是自己被強盜劫去了，暫時存放在別人不知的地方；或有個強盜被我擄走了，匆忙間我只顧著帶走強盜，卻撂下自己。現在被收藏在皮袋中的是我嗎？還是在我盜走強盜之前，他已把我盜去了？那麼藏在生靈呼吸之殿的呼吸到底是誰？尼瑪可能會說，是一對難分難解，盜去了彼此的強盜。
從他探入帳篷開始，我就認定他是強盜。其實是鬼，但我克制自己先別嚇倒。那個鬼王，面目猙獰的從一片黑天裡闖進來，胸口兩隻巨眼，在怒視的瞬間又遽轉而去。那瞬間，我被惡魔的血舌舔噬全身，被地獄的煙霧嗆得窒息，腦子裡全是焦急全是呼救，離開我！離開我──他走了，剛才被掀開的帳篷缺口，幾線星光射進野獸般的銳爪和尖牙，陰慘慘。我盯住那缺口，目無法轉睛，一會兒，身子可以動彈了，我坐起來，拿了手槍，輕著腳步追出去。夜色奇暗，整座山谷靜而詭異，濕潮的空氣中，有種神秘的音波潺潺，時如潮籟時如梵音。遠遠的湖邊，我看到了。是他，面著湖，背對一大片草浪，長長的髮長長的鬚隨風游過來，幾根烏絲撩到我胸口，我伸手撈起，就著漸露的月光，那鬼髮看起來似棕似紅。他坐在石上，拿一把短刀，挽紗一樣地，割了垂胸的鬚、切了及腰的髮，一大把一大把，隨手一放，幾根長絲又吹到我胸口、臉上，僕僕的風塵。是幻覺嗎？我看不到他的正面，卻直覺他有胸毛。撥開長草，我離得他更近，風一樣的胸毛，體味一樣的風，全教月色給著了魔催了眠。那象徵地獄的法力，現在擱在岩石上，一張猙獰的臉，睜著兩隻巨眼，頓時無能為力：他剛才脫了衣服，解開胸前垂掛的面具，游進水裡。他的胴體，有戰馬的勁烈和神駒的飄逸，我瞥見他的側臉，優長的鼻尖劃開水面，音節潺潺。
那潺潺，令人難以捉摸，是來自於巫者、隱士、盜匪或者野獸？
不用費心去思量，我可以變化出眾多面貌，這些模樣是你無從想像的。尼瑪說。
每次，他去時就如他來時一般神出鬼沒，在山谷裡消失得無形無蹤。有時從篷外唐突掠過，有時自湖中伸出長手抱你，有時隱遁在仙人、魔鬼、獵人和猛獸……各式面具和戲服之間。有時只是一種體味、一叢胸毛、一陣風。
我們都玩化身遊戲，但他是抽象的，我是具象的。抽象的無藉無形，具象的不時得露跡見形。當我和藏民們閒談，說起我高原上的犛牛毛帳篷，我的羊群馬群，還有農閒時的打青稞、撚羊毛，節慶時與男男女女合跳的鍋莊舞。沒有人知道我在說謊，因為我對他們的風俗瞭如指掌，我熟讀各種西藏資料。有時我裝束成流浪漢，有時是村婦，有時是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的高原牧民，臉上擦炭粉，手心手背全塗抹鍋底黑灰。我和他們唱歌跳舞，喝酥油茶、飲青稞酒，也一道吃糌粑，不過僅只一次──那個熱情的藏民，給我一碗炒青稞粉、酥油和奶茶，我熟稔而自信的模仿藏人方式，轉動著碗，用手指把這些拌成一團糌粑，但我疏忽了，奶色的麵糰正褪掉手指新染的黑，褪掉我的偽裝。
他們可能無視我的偽裝，或者偽裝對我無視。
有個小孩指著我掉色的皮膚，問我真的是混血兒？我說我父親是藏民、母親是擺夷族，所以身上顏色不平均，一塊黑一塊白，像隻花狗。也有人問我住哪個村莊？我說是一個橫斷的山腰入口，從任何路都看不見的村莊，四周有銀色山谷、藍色冰川、雪河瀑布、神秘山洞，森林裡空無一物，聽不到人類或走獸的聲音，底下綿延無際的墨色山崚，終年有濃霧從山腳繞到山上……。
任何地圖都沒標記，也無從打聽的小村莊。也許是攝影書上看到的，或過去曾到過的，又或者未來我將抵達的。
沒有人問我來做什麼，任何嚴肅的動機對他們都是種荒謬。他們習慣了這些人的來來去去，這些觀光旅遊、走馬看花。
我告訴尼瑪說是來攝影的。
但攝影師何必偽裝？
我說如果你不確定自己從事的是攝影，只好替你的曖昧偽裝了。
捕捉那些五光十色的掠影，對所有美麗的浮面執著──我的確不確定自己的攝影算不算攝影。那些人世中的形形色色、單獨的形象、集體的形象、局內人和局外人的形象……，任何鏡頭上的表現及視覺上的詮釋是否運用得窮途末路了，你的照片要拍什麼？你的故事要說什麼？有時候，我不敢確定自己要找什麼，可能今天找的不是明天要的了。但我告訴尼瑪，我要找一種大氣磅礡的風景。
所以，一萬多公里的旅程，走了三十六個點，總有一個尋找的理由。有時候是要從喧嘩中抽身而去，孤舟單騎的放逐。有時候是一種自暴自棄，尋求反叛文明的捷徑。更多時候，是因為平靜很久的倦怠，沒有任何憧憬，沒有新鮮的物事，沒有自覺。我知道，我患上一種狂熱的飢渴，渴望更多生活。至於攝影，可能是種生活，也可能是種偽裝──方便我「渴望更多生活」的偽裝。
從一張張相片，我虛設時間，揑造空間，摧毀許許多多解釋，為了牽動許許多多臆想。我以為我塑造了一個虛寂怪誕的天地，尼瑪說過他欣賞我的作品：「的確，在某種不清楚的距離裡我很欣賞。一旦靠近了，我卻失望了，我看見裡面明顯的有東西。」攝影對我原本是種挽留，但有時越要挽留，就越陷入可疑的虛空和荒蕪，尼瑪看到的「東西」究竟是影像的荒蕪，還是偽裝成荒蕪的荒無？尼碼習慣用他那一臉荒無來回答我。
尼瑪的舞姿，是我緝捕的影像之一。他常說是我先盜取他，我是女強盜。我追蹤他騎馬、乘船、擒妖、伏魔……他演過多少角色，我不清楚，也不關心。我只喜歡拍攝角色背面，面具罩不到的地方，妖魔、神仙、犛牛、獵人、山羊，都在前面演著熱鬧的戲，但我既不坐在觀眾席，也不理會劇情，更不清楚戲碼。〈諾桑王子〉、〈蘇吉尼瑪〉、〈卓娃桑姆〉、〈文成公主〉，都在藍天、青山、草原之間上演。紅、黑、藍、黃、白色面具，都有鼓凸的巨眼、猙獰的面目。而我只看到無數凌亂的肢體，被自己的角色所感動，他們全都著了魔催了眠，彼此感染著狂喜。
第一次正眼見識面具，要從尼瑪探入帳篷開始。他說他是路過，見一個搭得搖搖欲墜的帳篷，好意掀開來看，怎單一個小個子睡這兒。他說當時看了就走，根本沒認出裡頭是姑娘家還是小伙子。倒是「雪頓節」第一天，我搶拍一齣〈白馬文巴〉的鏡頭，不意被一隻下了戲的「狗」踩到，他說那隻狗是他。
我說不追究這個夜闖禁地的妖魔或強盜，但為什麼我上山拍照，你要拿槍趕我？他說是趕你後面的老虎。為什麼我在路上喝茶，你來揑我頸子？他說頸子上有蚊子。為什麼我買綠松石，你要掀那攤子？他說他們全賣假貨。為什麼我在溪裡洗澡，你居然從背後抱上來？他說這女人好看，他忍不住要抱。我問他抱住我時說的是什麼話，他說「拉姆」，意思是仙女。
我還記得那個溫熱的身體從湖底纏上來時，那樣輕輕不著力，令人有種要放棄掙扎的迷惑、高潮之後的鬆弛。我幾乎弄不清他是捫住我的乳房還是揉搓我的腹，是怎樣的磨蹭弄得我神魂顛倒？
你有胸毛嗎？
他拉開襯衫，裡面確有胸毛，但寥寥幾根點綴在乳頭和肋骨間，不是想像中的一叢。
他重新扣好紐扣，撩開長髮和鬍鬚，胸前掛上那個角色未明的面具，騎了馬走了。又要去演哪齣戲？我想著他那只端凝肅然的面具，怒睜的圓目在凝視什麼，海螺般的巨耳又在聆聽什麼。我曾經有種錯覺，以為他從來演的不是狗，不是妖魔，而是格薩爾史詩裡的無名幽魂，〈霍嶺大戰〉中幫助格薩爾王奪回珠牡美人的戰士──戲開場時，一名演員在號角聲中現身，一身破戰袍，歌聲撼人，他是鬼、是王、既非鬼亦非王，一個分不出是因為行蹤飄忽而成了演員的鬼魂，或是裝扮成戰死而成了鬼魂的國王。
他不固定跟著戲班子跑，只喜歡客串芸芸眾生裡的一個，除了演戲，就是流浪，而通常，他是藉著演戲來流浪。
尼瑪，意味著太陽。他說因為是星期日出生，所以取名尼瑪。而我覺得他像月亮，像第一次探視我帳篷那天的月亮。月亮怎麼講？他說「達娃」。達娃，我常想著他那天靜坐湖畔的側臉，一個幽居曠野的隱者，可敬的神祗；我更著迷他滑下水面的胴體，潺潺游去，一個曲線動人儀態飄然的巫者。
他有個漢名，叫韓英。我問他是英雄的英？他說是鷹。又說應該是鶯。「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的鶯。他說他父親到過蘇州某處庭園，看了這對聯，後來就給他取名叫鶯，給弟弟取名叫燕。我說他瞎編，問他父親是做啥的，他說是北京動物園裡打掃禿鷹雁鴨園區的清潔工。
尼瑪在西藏誕生，而韓鶯，是在天津出生。他說中學畢業後，蹲在家裡兩年，終於考上大學，那一年他拿了家裡給他念大學的錢，跟一個髮廊裡認識的女人離家出走。有那麼四年，他只是流浪，拉洋車、補鞋修傘、剃頭師、採棉工，只要能有口飯吃，做什麼都行。又過了兩年，他回到家裡想幫忙，眼看弟弟妹妹父親母親都工作得挺安分，他想幫也幫不上。那陣子，他只好重考大學，畢業後在單位裡待個一年，一年裡只兩個月有事做，沒事做的時候就畫油畫、寫詩。有一幅畫被母親選中當窗帘，其他的全做了進門的踏腳墊，至於詩，幸虧有一本《先鋒詩人》的集子收了他三首。「那年，我從畜牲轉為藝術家。一年後，又從藝術家轉回畜牲。來西藏前，我是隻野獸。現在是一隻走獸。以後希望是飛禽。」
問他希望是什麼飛禽，他指著山頂，就那個吧。
禿鷹？
我們叫夏日格，是神鷹。
神鷹？我看看尼瑪，雖然一頭長髮蓬蓬密密，可頭頂確實有些禿了，我想等他老了，頭髮白了，大概會像禿鷹。至於現在，倒像隻剛打完架、被咬掉一嘴毛的黑狗，或一隻半老色衰的黑天鵝。只有做愛的時候，他是隻鷹。我看過這些禿鷹在天葬台狼吞虎嚥、喧嘩鼓譟的場面，那種俯衝直下，等得不耐煩的激烈和飢餓，根本無暇辨別什麼骨頭什麼皮肉，一口吞下去便是。但往往性愛也是他無所事事時，沒活找活的活兒，口裡嚷著「餓了，餓了」其實他未必想吃，送到他嘴邊，頂多淺嚐即止。而他說這都是「詩」，餓的時候，是篇壯麗史詩；淺嚐的時候，是短小的即興詩。
尼瑪「寫詩」時，真是頭野獸，一頭真正高貴的獸，即使不露爪牙、不佩寶劍，也不失其貴族魅力，他從不把文明或人類的尊榮放在眼裡。與其說是樂天，毋寧說是享樂，享受那些荒誕和放蕩，他根本不必自拔，他說是用誠懇的墮落來嘲諷人世的虛情假意。可他誠懇得心不在焉，墮落得清明，像一輛滿載玻璃的列車，在駛過的剎那映見人世光景，沒帶走一草一木。「不知怎麼回事，當初運我去投胎的船在途中觸礁了，船夫棄了船，把我丟在人世，此後的我就在世界的汪洋上漂流，沒完沒了。我變成一個不屬於人世的走馬看花者。」
他是走馬看花，神出鬼沒，但他從來沒有從我週遭消失，我感覺他是「在」的。一如漆黑中向寂靜呼喚：
你在嗎？
有聲音回答：在，我在這裡。
彷彿靈魂在生命中尋求的回聲，在生命眾多局限中可堪之慰。
我們習於各自慣用的「消失」，佯扮各種身分，然後在某處不期而遇，有失而復得、隔世莫逆的驚喜；時候到了，我們又各自消失；有時卻是毫無知會……。「一個傳說之所以美好，在於裡面的故事可以隨我們抹滅或創新，任我們來去。」尼瑪說我們是一則美妙的傳說，當他草率的用美妙定義時，我則想著之前和之後，我和他可能創造的各種冷與熱，動與靜，神秘或者幽遠。
只是，有些時候，並不是可以任我們自由來去。森林區那場大雪，就在我們意料之外。那年冬季，雪量少得令人放心，我們估計山路容易通行，就沿著河流攀上了森林區，我們無意在山頂停留，只想看上一眼。出發時雪下得零星，下山時積雪已深及膝部，在連續下了五十七小時的雪中行走，軟的雪硬的冰，我們的靴子逐漸裂開、小縫變大縫，腳趾全露出來。尼瑪找來幾個石塊紮營，撐不了多久，雪越積越厚，篷子被壓垮，兩個人奮力從活埋中掙脫，餘下的夜晚，只能不斷趕路、藉走路讓身體發熱。第二天傍晚終於找到一個山洞容身，我們沒有燃料，也沒剩食物，我抓一把雪吞下，止不了渴，寒氣卻蒸發得人更乾更凜。尼瑪拿了鐵罐裝雪，夾在大腿間來回摩擦，他要我等等，等喝了這罐水再睡，他說他會救我。他不時往罐裡呵氣，我看他鬍髮一片霜白，老得可真快。其實我只是餓累凍累，希望趕快入睡……。我終於睡了，睡夢中曾被幾陣鼻孔噴氣聲吵醒，我以為是尼瑪，有一次睜開眼睛，看到兩只閃閃的銳光以及一身紋了斑點的皮毛，才知道被尼瑪之外的野獸觀察了好久。「去吧，沒什麼好吃的。」接下來的酣睡中，還有些呼嘯聲，我猜是雪雞、旱獺、啼兔、狼、熊或者雪豹之類的，總之我是累得不能再醒。尼瑪什麼時候回來我並不清楚，好像一睜眼就看見地上一堆點燃的樹葉，他正替我按摩腳。他給我些食物，我牙關卻緊得不得了，全凍成化石。尼瑪張著一雙紅眼看我，我覺得他頂上的頭髮一夕間少了好多，那樣子真像禿鷹。他把食物送進自己嘴裡，一邊嚼一邊仍舊盯著我，一會兒身子靠過來，揑住我的嘴巴，把食物吐進來。
好像是三十多年前的印象了，當年母親也這樣餵食過我。我告訴尼瑪，我把身體餵了幾個男人，沒一個反哺過我。我說我曾是個仗著美色過活的人，就算口袋再空，也有高級西餐可以吃。那時我養了一個詩人，像尼瑪一樣也被《先鋒詩人》收錄了三首作品的詩人。我們都沒有工作，當我拿了整打的洋酒回去，他佯裝不經意地瞄一眼，我就不經意的說：「噢，這次是哪位老闆給的，他請我跳舞。我告訴他，你是個詩人，他說改天讓你去見他，我說你不隨便見人。」詩人不置可否的冷笑一聲，他以為他懂我，他睡我吃我拿我，可是未必看得透我。
我不曉得這樣說，是否起到了某種意淫的滿足。其實我是想反哺尼瑪，把自己餵給他。我說的故事大概是個未來的模擬，未必模擬得準，也未必得是準。有些故事，隨興起個頭，倒不一定要有續尾的打算，就像我老是作夢，夢見走到自己緊閉的夢中去開門，每次都忘記帶鑰匙。藏在門後的到底是什麼，我永遠看不見。
我問他食物從哪兒來，他說是搶來。跟山搶來、跟樹搶來，偏偏他媽的這種天，搶不到一個人。我問他真的幹過強盜？他說自己是強盜頭，獨成一團，有時候加上些農人和牧民，沒事的時候「聚聚」，有事的時候各自消失。
你真的搶過人？
搶過。什麼人都搶，運氣好還可能搶到一個拉姆(仙女)。
搶劫只是種探險、玩命，被劫才是可恥。尼瑪說，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本領保衛自己，是無能的，需要來個強盜教育他。尼瑪邊說邊拿出短刀，挽紗一樣地挽起鬍子，割掉剛才被柴火燒著了的部分，他隨手一放，幾根烏絲飛到我胸口，仔細看，那顏色的確有些赤棕赤紅。他摩擦我的手腳，問我是否暖過來了，我見他額頭出汗，伸手去抹，他把這手抓了，放進自己口中含了含，「還好，暖了」，然後脫掉破鞋，專心按摩起自己的腳。那張安靜的側臉，讓人有種被瞬間凝住的感覺，他像是隨手把你從人群中帶走，閒置於孤獨或冷寂中。而他的沉靜，可能連心思也未曾動過，只是迷戀於某種獨處。
我們也許迷戀喬裝，但都相信那不是虛構。唯一不滿的是，不論在什麼「身分」間遊走，總還是人，而我們不見得滿意當人。那些人，老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擠，遠看，像一堆蠕蟲，總是在彼此身上爬來爬去。我想，他們最好能讓「空間」打散，而空間，是我們唯一扮演過的無身分名堂。那次下山，我們曾在一個山徑轉彎處停住，尼瑪發現一個營地，我們決定不搭帳篷，只躺在一堆枯枝落葉中，蓋上帳毯，放慢呼吸，約定好不說話。雪繼續下，落在帳毯上，漸漸融接了雪天和雪地，我們在其間入眠，有種莫名的舒坦。
偶爾行人路過，我們聽見腳步聲愈來愈近，漆黑中，一個人問起，「那一大塊是？」接著聲音很小。
有個聲音回答他：大概是。
他們的腳步沒再靠近。細細的爭論聲：石塊？雪堆？死了的野獸？
有人朝我們丟樹枝：我看都不像。是什麼啊？
尼瑪長長呼了口氣，聲音聽來像風吹雪。
旅人繼續趕路，我們仍在看不見的營地，是雪，也是大地。
尼瑪有個黑帳篷，在山頂靠湖邊的草地上。我常想自己是被他扛上山的，像個新嫁娘半途被劫，一路夾在他的狐臭和胸毛間。不過他說我是從天上降下來的馬給馱過來的。
湖邊的確有隻馬，當牠嚼著風景晃著蹄，頸上的叮鈴聲就琤琤琮琮彈起來。有時我們在篷內做愛，彷彿會聽到類似的節奏，我懷疑，第一次遇見尼瑪時聽到的那種潺潺，究竟是水聲還是鈴聲，還是，我們體內的交會聲。當我們做愛，我感覺到有條水脈從身上流過──它的古老，它的大地，它的四時交替。眼前躺的，是尼瑪，還是一片迷了流向的汪洋？只要把這種愉悅和一張男性的臉結合，我便困惑極了，我胡亂的喚著他達娃、夜鶯或黑鷹，他叫我「用全身思考，不要用念頭思考」，我覺得尼瑪的明朗熱烈就在眼前，同時達娃的詭奇精靈也浮游出現，它們使我的感官興奮起來，禁不住去窺探自己充滿濃異氣味的秘境。
在許多不尋常的日夜，我們互相探訪秘境。空蕩的高原，濃烈的花香和草薰從天邊颳過來，我們赤裸裸的狂翻橫滾，發出暢快的嚎叫。有時守在黑黝黝的篷裡，任山風劇烈地搖撼小小屋頂，沙石狂奔橫掃，我們整夜同坐，看不見彼此。
你在嗎？我向黑暗試問。
一隻手摟住我的臉貼上他胸口。在。
我拿望遠鏡看，近得好遠。
他說，遠得好近。
我想是的，無論徜徉的深度和高度有多遠，一隻鷹，再怎麼飛，離天地都近。但也離誰都遠。
連續幾天颶風之後，我上山去找尼瑪，尼瑪早站在那裡，幾根斷柱零亂的堆疊一地，黑帳篷已捲在馬背上。他說正要出發，我問他是不是等我，他說沒什麼等不等，只是碰巧遇上。他靠過來要吻我，但我把他推開，我渴望他的吻渴望好幾天，可我不滿意他這副不適時的急色相，那樣高高嘟起的嘴，吻起來能有多少臨別的纏綿？他說算了，拉著馬就走，我追上幾步，他停下來問是不是後悔了，現在吻還來得及，我挨過去，解開他衣襟，他正低頭吻我的髮，我使點勁，拔掉他幾根胸毛，推他一把，「去吧，現在飛還來得及」。尼瑪張著一雙紅眼看我，頂上的髮被風吹得稀疏，像是羽毛掉得快要飛不起來的禿鷹。
再見。他說。
我站著不動，忘了說再見，或者沒這個習慣。聽到尼瑪說再見，好像只此一次，也許他是跟他的羽毛說再見──我手中握的，有好幾根，又紅又棕。
還記得那幕場景，遠遠的斜坡那方，空茫的雪地，尼瑪牽著馬緩緩往下走，而站在山上目送他的這一個，遙遙落在後頭，那雪峰冰瀑陡峭縱橫，那原始蠻荒曠蕩蒼莽，在這萬頃的高原上，兩個小小的黑點相遇，然後擦身而過，踽踽獨行。
我和他做過愛了嗎？許多做愛的場景反覆在我腦海搬演，但我越來越不確定了。只記得有一次我推開他，他撩撩長髮走出帳篷，第二天告訴我，他游泳到對岸去和一個牧羊女做愛，又游回來。我說他逃不開我，他說犯不著逃，你抓不到，他忽然放個屁，問我，你抓得到這個屁？我抓不到，但我決定追。一年後，我跋涉萬里，從拉薩到貢嘎，從澤當到松嘎渡口，航越雅魯藏布江，攀上神殿，盜走了他的呼吸──也留下我的呼吸。
每當我想起尼瑪之於我，就像有個隱形幽靈，掉在昨天你經過的路上。或者……我想，是我掉在他的路上了。
我仍放任自己的行蹤，而且不斷重構記憶。我常想像：自己不過是活在對人生的遐想和塗改裡，尼瑪也是我幻想中的一個角色，尤其是「強盜尼瑪」。
這是我第六次重遊西藏，每一次離開的情景各有異趣，有熱情的村民圍爐歌舞，有犛牛呼呼的噴氣和馬鈴搖晃叮噹，也有粗獷而酣暢的痛飲，肅穆經咒的祝福。記憶中，那個湖邊草原，白雪覆蓋的群峰，仍沐浴在奇異的紫紅和橘色霞光中，這次我是否要去尋找黑色帳篷，去辨認各式面具，去造訪烏孜神殿寄存的「呼吸」？
每個里程都符合心中各種缺口的樣貌，於是你不由自主的追蹤下去。我們換穿不同的裝束，攝影家、旅行作家、民族音樂採集者、流浪者、朝聖者、新聞採訪者，不停地奔走萬里，走訪三十六個點、四十七個點、無數的點，直至地圖最後給了你邊緣，你在邊緣前止步，悵思那界線外的空白。也許，沒有高原雪地，沒有冰川峻嶺，我無須留意是哪個身分哪個點，只要按照導演的指示，站上高崗──
佯裝一副遠眺曠野的模樣，而曠野並不在我眼底。
尼瑪，我或許記不起曾在何時見過他。但我的探險，尚未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