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城者

曹寇

Artwork by Lu Liu



在筑城之前,我一直在扬州和瓜州一带做买卖,每次回到全椒的家时,都会沿着那条左右为油菜花所拥抱的小路行走。老远的就可以看到她依偎在篱笆边向路口张望。近了,可以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转而又迅速低下头转身跑回屋子。及至我进了院子,出来迎接的却是我的母亲,越过母亲苍老的肩头,此时她正躲在半掩的窗后。

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应该决定生一个孩子,但我们没有孩子,在我离开她之前。不过也许她已经怀孕,我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在扬州和瓜州做买卖,长年不归。扬州城内一条巷子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寡妇,她为我精心编织了一个没有明天的巢穴。然而,我从来不对扬州抱有希望,所以对她也不抱有希望。我们只是露水夫妻,我的消失正如她的丈夫一样已成为她深闺的旧痕陈迹。

现在,我离开了这两个女人,正行进在前往边塞筑城的道路上。

道路曲折。我们晓行夜住、过州穿府。行伍里已经有人死去,他们的生命薄弱如云。死亡仍在继续,我一直在用心理对死亡的抗拒疗治我的恐惧,不断地摩顶祈祷。

干燥的北方令我口唇起皮、便溺不畅。当我面对一口枯井,我泪如泉涌。

终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人们在崇山峻岭间长声叹息。砍树刈草,我们才发现前朝的遗址。城已崩塌,狼虫出没其间。

 



筑城者们先是光着脊梁坐在乱石深处打磨石块。枯燥的打击声把阳光表现的异常可怕。有人晕倒,继而死去。

我还没有死。

有时,我会唱一些江南小调缓解群居的寂寞,同时倾听满含泪水的应和。在暴雨引发山洪的秋夜,在无尽的黑暗中我还看到了芦笛的绿色。演奏者是一名瘦小的绍兴人,他以笛声的

形式制造了一些湿润而奇形怪状的乡愁。可是有一个黑影走向他,笛声嘎然而止断裂的声音,不久,他也死了。

 



寒衣终于寄来了。

我的寒衣不知是谁寄来的,是她还是她?也许她们根本没有寄,或是寄了,但早在驿途中丢失,而我现在拿在手里的可能是另一个她寄给另一个我的,而另一个我已经死掉。由于死去了很多人,寒衣便多出了许多。那么谁也不知自己手中的是否真出自亲人之手。

打开,里面有一封信,但这封信没有字,全是一些各不相同的圆圈:有大的,有小的;有规则的,有不规则的;有圆满的,有缺漏的……是的,她和她都不识字,但这和它穿在身上一样合身、一样暖和同样,并不能成为这就出自亲人之手的有效证据。

我泗泪滂沱,松软的衣袖揩不了无尽的悲伤。

 



这一段城墙完工了,它连接了东西方的同类巍然横亘在我们的仰视之中,如巨龙一般绵延

至无穷无尽。等钦差官员验收完备,据说我们就可以回到家园。于是,我们在长城脚下热烈欢呼,祷祝我们的皇帝万寿无疆。错误的是官兵和监工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此时,单于带领他的勇士正攀援着绳索飞上了城头。一个人发现了,但已迟了,带有野禽羽毛的利箭在他喊出声之前就已穿透了他的咽喉;另一个人准备将火把投向峰火台,但单于

席卷着塞外强劲的黑风,无情地熄灭了他忠诚的眼睛,犹如巨手捻死的一颗萤火虫。

我们是在莫名其妙中发现他们的,当时,他们就站在我们之中,他们的辫发弄痒了我的颈项。如果他们没有辫子,我们大概会推迟惊讶和恐惧。我相信我们是同时发现他们的,这就

如同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站进了我们的阵列。喧哗以其抛弃声音的形式凝固了,一切

都处于静态,包括欢颜者舒展开来的眉头和火焰的舞蹈……

屠杀开始了……

 



所有的官兵、监工和反抗者都被杀死了。但一场大火证明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又证明我没有参与反抗),因为滚烫的火舌舔到了我的脸,我嗅到了类似烧鸡毛的焦味。长城在大火中燃烧,发出断裂和轰然倒塌的巨响。至今我无法理解长城是如何燃烧的。

大火熄灭天就亮了。我们被强制去清理废墟。我们将原先由我们艰苦打磨继而逐一垒筑的

城砖搬离现场,抛向悬崖深处,同时满含热泪地听取无数沉闷的碎裂声在山间游荡。

终于,一条通道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早已等候在城外的成千上万的骑兵如潮水乌云般涌入

关内。我们目送他们向关内深入,被留在废墟上继续拆除我们亲手筑造的长城。通道越来越宽阔了,单于的军队以其不断递增的规模涌入中原。返回的信使将他们的捷报通过激愤的

马蹄踢腾起漫天尘埃,从而呛得我们咳嗽不止、泪水涟涟。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到达全椒和扬州,她和她是否已逃离家园避入江浙。我拒绝去想她们遇到北兵的情景,但梦中常常听到她们撕心裂肺的呼救。是我把恶梦带给了她们和我自己。

逃跑的计划是在被恶梦惊醒之后产生的.被杀正在无情地向我们迫近;但当付诸实施之时,所有的既定方案受到了粉碎性的打击。这是在我停止逃亡的本能步伐发现自己独处荒原之时才明白过来的。

 



现在,我躺在一个火堆旁,脸颊触到了草地上清凉的露珠。高远的星空闪烁着的无数双兴奋的眼睛,是它们打消了如磷火般环绕在四周的狼群所带来的恐惧。

我已和这群荒原狼相处了许多时日,它们家族中的许多成员已死在了我的钢刀之下,然后被剥皮、烘烤,吱吱冒油。它们时刻在寻求复仇的时机,但我扔向它们的同类的骸骨使得它们非常愤怒而恐惧,迟迟不发动进攻,西风明月下,它们发出凄利而惨冽的嚎叫。

是的,与其说我用刀和它们作战,不如说我用它们的骨骼撕扯它们脆弱的神经,使得它们

失去自信。

至于这把刀从何而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可以确信的是,它在我逃跑的那个夜里曾经盲目地砍倒几个人。也许这几个人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去,但这与我无关,我只关心和我一起逃跑的人还有几个活着,我极其希望能和他们或他汇合。

然而许多天来徒劳的寻找已使这点希望越来越渺茫,因为我发现我现在塞外草原的腹地而并非身在我们当初约定好的中原王土之中。

 



在塞外的生活经历,我不想作过多的重复。那天,一条河流淹没了道路,但未能阻止我的前行。淌过清浅的河水,我便身陷牧民的包围之中。他们没有恶意,只出自于对外来闯入者的应有警惕而将我关入马棚并用颤抖的手收缴了我的武器刀与白骨。然而不久之后我就获得了他们的信任,最终容纳我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与此同时,一个草原上的女子以其最原始而热烈的形式毫无保留地向我表达了她真诚的爱情。于是,我穿起了他们的服装,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一起放牧、狩猎,在收获的季节载歌载舞、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总之,我无意间已将自己遗忘。

然而那一个夜晚,梦境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我再一次梦见那条被油菜花所拥抱的小路;我的妻子,她正依偎在篱笆边向路口张望,等待我回去。

草原在我充血的眼睛里沸腾了,思念和愧疚无时不在吞噬我的内心。我不得不告别我的卓玛和儿女,并用谎言来安慰他们我只是暂时离去。而我对自己能否找到我的妻子也缺失信心,想到这里,我痛不欲生,尽一切努力去避开这个问题。

走吧,我义无反顾。

然而长城挡住了我的归途。我像一头困兽彷徨其下寻找入口或出口。但残酷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恐惧堵死了任何一个必要的缺口。我试图投掷绳索攀援而上翻越这道人为的障碍,但无所不在的官兵绝情地砍断了它们,并以射偏的利箭向我不断发出警告。当我用久违的母语和他们进行交流时才发现我的嗓子已变得沙哑难听,它使我的语句干燥而冗长,连我自己都产生了恐惧和怀疑。我已彻底变成了一个胡人,满身的腥膻,坦胸露背,黑红的脸庞爬满了埋葬青春的胡须。这和多年前那个背着包裹、腋夹油纸伞,青衫飘飘立于瓜州渡口的青年商贾已判若两人。

 



也许我是在一次战争中混入关内的,也可能是借助族人攻下一段城隘而独自闯入的,也许是我趁官兵打瞌睡的时辰翻越而入中原王土的……这已不必深究.我已回到关内并改装易服、洗头革面、重新做人,即使招摇于繁华的中原集市也不为人意。人真是善变的东西。当然,我无心观赏太平,我得尽快赶回故乡。

不日我就来到了全椒,但奇怪的是,那条为油菜花拥抱的小路消失了,这时我才发现没有这样一条小路,我竟寻找不到自己的家。这并不因为我的遗忘,现实是这里没有丝毫迹象可以表明它和我的记忆有关。这里的人们千方百计地向我证明,这里从来就没有一条为油菜花拥抱的小路和那个依偎在篱笆边苦苦等待的女人。他们说话的表情动作显得那么诚恳,不像蓄意地欺骗;但在我看来,这只能理解为他们越发的虚伪。是吗,我说,我不相信!

但我还是难以避免地露出了迷惑和悲伤,当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竟然没有一块地方可以给我忏悔和哭泣!

为了证实什么,我只有拖着沉重的身体赶赴扬州寻找那条住着一个漂亮寡妇的巷子。

出乎意料的是,我找到了那条巷子。但我害怕还会出现错误,所以没有立刻去辨认那一座青灰的院落,直至一位老者肯定里面正住着我所要找的那个寡妇。

是的,我没有错,是他们不知道,或者就是他们故意合伙欺骗我,他们总以为集体的矢口否认就可以改变事实。

我没有急着去敲打那只熟悉而可爱的门兽,而是满含热泪地看那高过院墙的夹竹桃,一朵粉红的牵牛花展开了它美丽的笑魇。门终于打开了,吱呀一声伴着鸟语花香将小巷衬托的异常宁静。午后温暖的阳关扑在她的脸上。

 “是你?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她呢?她又在哪里?”开门的女人竟然是我的妻子,我想既然如此,我就无须想当年那样可耻地隐瞒。

“啊,什么呀,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因为我不认识你。”她一定被我吓着了,但也只用微笑掩饰,并没有关上门,坦然的性格正是我那贤惠温存的妻子。

 “不,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而’ 她’ 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寡妇,你请她出来,她在哪里?”我激动的满面泪水。我想,也许我可以先找到那个寡妇,她的存在可以证明她(妻子)的存在,同时证明我自己。

她笑了,笑得那样美丽而冷漠,削弱的双肩震颤着瓷器的光泽。

  “这么说,先生找的是这个院子里的寡妇,请问你找她做什么?而且你好像认识她似的。可我就是你所要找的这个院里的寡妇,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我是你丈夫!

不.

我昏厥倒地。

 



我在她的床上醒来,屋内陈设依旧。然而她,我的妻子却仍然肯定她不仅不认识我,而且从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我说出无数往事来证明我们遥远的关系,但都被她善意地否定了。我们讨论了很久也无结果。也许事实正如她所说,她从没有离开过这里,不知道世上还有全椒这个所在;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们在此之前从未相遇过;至于我所要找的那个寡妇倒恰恰是她,这可能显得难以解释,所以无需解释。

如此,我已经丧失了任何辩论的勇气。我只能望着她依旧年轻美丽略显苍白的容颜,默默无语。

“不过”她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上的针线说,“虽然人们都说我是’ 寡妇’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丈夫,他只是不在家,我一直在等他回来,他是去…”

“去筑城了?!”我突然跳起来向她大声喊道。

她受惊地抬起泪眼,说:“你怎么知道的?所有的人都说他已经死去,但我不信,你瞧,天气日见的冷了,我这里正在给他赶制一件寒衣。”说着,她展开手中的针线活给我看。

“你也许还要写一封圈儿信,因为你不识字。”我近乎绝望地说着这句话,一字一顿。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说什么。

  她再一次抬起泪眼,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鹿那样因为对命运的忠诚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迅速避开她的泪光。

“我,我去找回你的丈夫!”我终于说出了这句沁血而坚定的话。显然,这是一种荒唐的做法,无论我能否找到他的丈夫,我都无法摆脱失去一切的恶运。

  



我再一次赶赴那里,道路依然曲折。筑城者们都光着脊梁坐在乱石深处打磨石块。枯燥的打击声把阳光表现的异常可怕。有人晕倒,继而死去。

监工走到我的面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喂,有人找你。”

我迅速地跑了出去。

我抬起头,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啊,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