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

Su Qing

Illustration by Florinda Pamungkas

二洞房花烛夜

前厅,中厅,以及後面正厅里的汽油灯照的雪雪亮,喜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入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著着红段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的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著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著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放著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著对大烛台,铸著福禄寿叁星像,高度与我身长彷彿,上面然著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的熊熊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张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天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後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两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井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的中侧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菜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箸的,眼看著一道道热气驣驣,肉香撲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着―与其说等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酒菜收下去统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著弦乐队弹吹声,唱戏声,拢得你耳朵一点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糟杂了。在诸般杂乱之中,我心里只惦记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哪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卺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是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话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著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越闹越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囉!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第二个孩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巢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著贤,心想他们不知将会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著窗口站定了看,由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抢著提出无理的要求: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舞!

—你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几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 … …

― … …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著伴娘们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般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於是老太太们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麽花样。我坐定後,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髮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

“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著颤崴崴的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响,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眉毛锁结的密密紧紧的,幽贤贞静,的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的五官也生的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麽好的外孙媳妇明年準抱玄外孙了”
“真的”,老太太瘪著嘴巴笑了,“但愿你们两小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著替我答了,老太太谈了会閒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後,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兇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们也闻风追著进来了,最後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塗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近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 “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少妇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眼睛睇视著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 “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来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要图吉利,她是个……”少妇的脸色倏的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掺住老太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於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 “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也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请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致嚷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著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麽肯呢? 我想……”

“妳想什麽?”那个叫做阿棠和八戒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 “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妳来代一个吧!” 说的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 “老爷这说的是甚麽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後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哈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後,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乾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磕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便自出去向帐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稍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人谁也都不敢先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檯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有些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只香菸,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簾扯得更紧些,然後再到门隙出视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後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颇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 “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二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著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菸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於是接连打两个哈欠,又对我说道: “我要睡了,青妹,妳也早些安歇了吧? ”顿了一顿,又说:“妳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的脱了衣服睡下,我这才开始後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著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我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於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窗前有二叁分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也许他已经熟睡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微大了一些,一鼓作气的把帐子揭开,天哪!他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攒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麽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两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後,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的裹在被头里,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攒进去吗?我後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透了,眼看著人家舒舒服服的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檯旁,忍不住独自垂泪。
许久许久,贤才揭开帐子来,见我这样,似乎非常诧异。他凝视我半响,问:

“妳的身子不舒服吧?”

我不响。

“想念妈妈吧?”

我仍旧不响。

“不欢喜我吧?”他说着笑了,以为我一定会不好意思地摇头。然而我却还是毫无表示。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敷衍似的说句:“睡吧,别想了。”便自缩进帐子里去。

我益发觉得伤心起来,竟是呜咽着哭出声了。

他在里面低低发急: “青妹,这又算什麽?我们又不是不相识的。等歇给外面偷听着的人知道有多难为情,快些来吧!”

想到外面也许有人会窥见,我只得委屈地走进帐子里来。

“睡吧”

“不。”我倔强地独自坐在床沿上。

我觉得那时候贤是应该来拉我一把的,可是他连手臂也懒得动一动,只空口白话的喊几声“睡吧” “睡吧”我的心里着实有些怪他。到後来日子多了问起他时,他说他当时实在是因为曾在书本子见过一段话,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很害怕同她丈夫接近,见她丈夫前来扯她,便一吓而精神错乱了。
可是我在当时那里会知道他这是出於小心的意思呢?我只道他是有意冷淡我,因此索性一直坐着。他以为我畏惧了,便也不勉强。後来坐得功夫多了,他先自入睡,我气了一阵,便也失掉知觉。待次晨伴娘在房外喊醒我们时,我竟是伏在被外面睡熟过去了,当夜便受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