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找合適的地點，我和小臻在附近繞了好幾圈卻一直沒找到心儀的地方，小臻不斷碎碎念，我發著呆，時不時以「嗯、啊、哦」附和，那些被風吹糊的音節其實並沒有進到我的耳朵裡。我一直在想咩咩。
突然一個急煞。我的腦袋撞上她的安全帽。幹你娘。小臻罵出聲。
「怎麼了？」
「幹，有雞啦！」小臻朝機車龍頭前面抬了抬下巴。
我推了推被撞歪的眼鏡，看前方一隻白雞小跑步橫越馬路，那隻雞撲打翅膀，似飛不飛地快速交換踩在柏油路上的雞腳，直到抵達路旁的草叢才終於停下。牠像喘了口氣似地，伸著腦袋左右徘徊了一下，最後站定直直盯著我們。
「臺南有這麼鄉下嗎？雞都可以隨便在馬路上跑的哦？」小臻打量了下那隻體態肥美的白雞，「欸妳敢不敢抓？帶回去加菜。」
「那是『白鳳』，神明開光的時候用過的，不能抓。」
「妳怎麼知道？」
「以前跟咩咩看過阿公做開光儀式，用的就是這種雞。」
和家中信仰天主教的小臻不同，我和咩咩自幼生長於法師世家，長期浸淫在廟宇祭儀文化裡面，跟著祖父輩走遍臺南大大小小的廟宇，大人辦法事，我們小孩就在廟埕或廟裡玩耍，從小見多了這些科儀，有些儀式就算不清楚細節，也懂得大概流程。咩咩知道的事情應該比我更詳細，畢竟家裡有意讓咩咩成為接班人。
神明開光點眼需要取雞冠血，將雞血混著硃砂以筆點在神像的眼耳口鼻上，再以八卦鏡折射陽光到神像上，整套儀式完成，神像才算是有了靈，能入廟被人祭拜，為信徒排憂解難。
咩咩曾經親身參與過開光儀式，負責抓住那隻將被割開雞冠的白鳳雞，咩咩當時很不情願，我還記得那時的場景：金身面上包裹紅布，被遙遙迎進廟壇前，綁上紅頭巾的父親在壇前念咒搖鈴吹龍角，而後一手捉起雞，在神像面前比劃：祖師為我敕靈雞本師為我敕靈雞你未敕是凡間雞敕了化成開光雞點天天清點地地靈點人人興旺點神神復興點了凶神惡鬼慢走不停留……。
那隻雞雙腳被繩子繫起，翅膀被父親牢牢抓住，被迫伸長脖子如一只澆花器，那隻白雞轉著眼，啼都不啼一聲。父親拿起劍，把雞交給咩咩，咩咩一邊控制臉部表情一邊接過雞，他手上的白雞垂著腦袋，並不掙扎，直到父親以劍刃劃開雞冠，牠才淒厲地啼叫起來，撲動翅膀欲掙脫肉身的痛與桎梏，咩咩險些沒抓住掙扎的白鳳雞，父親眼明手快地制住牠的脖頸，雞血入碟，父親以眼神示意咩咩把雞帶走，儀式結束後咩咩邊哭邊把白鳳雞腳上的繩子解開。走吧、走吧，不痛了，你自由了，他說。
「啊那這些被割過的雞怎麼辦？」
「神明用過的雞不能養、不能吃，只能放生。讓牠們自己去流浪。」
然後有些雞流浪、流浪著就不見了。我在心底暗暗補充，就像咩咩一樣。
那隻白雞歪了歪頭，看了我們一會兒，隨後對我們失去興趣，扭過肥胖的身軀，顛著屁股走了。小臻說難得遇到白鳳神雞，看牠很有靈性的樣子，我們要不要跟上去看牠會給我們什麼指示？我說好。
她放慢機車速度，我和小臻兩人一車緩緩地跟在白雞屁股後面走。認真想來這畫面其實滿荒謬的，但我現在沒心情笑，害我無法揚起嘴角的罪魁禍首現在就在我包裡。
「楊振剛真的很麻煩欸！連死了都這麼麻煩，虧妳能忍受他這麼久。」
「咩咩是我……我是他姐，如果連我都不幫他，他要怎麼辦？」
楊振剛就是咩咩，原本是我弟後來變成我妹的那個人，有些時候我很難對旁人或長輩解釋這其中的曲折，我自己一開始也無法習慣本來一直叫弟弟的人變成妹妹，於是我折衷改口叫他「咩咩」，或者是拉長音調的「咩──」，除了我每次叫他的時候聽起來都像學羊叫以外，我們對這個名字都沒有什麼不滿。
「喔幹！對啦是咩咩。我每次都忘記。」小臻咋了下舌，「就連這點也很麻煩。」
「習慣就好了。」
很多事情都是習慣就好了，然而家中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無法習慣咩咩的改變，咩咩由男化女代表的是，家裡沒有男丁可以傳宗接代，祖傳的法師事業亦無以為繼，但有件事情他們都忘記了（或者是刻意不提起），獨獨我記得清晰──關於咩咩本來應該是女生這件事。
我參與了咩咩一部分的歷史，他的史前史與我的童年疊合，同樣起始於中國城地下街的喧鬧繁華。彼時中國城尚未沒落，青年男女在此地吃食、購物、戀愛，音響喇叭播放最新的流行曲；店家櫥窗展示時尚潮流趨勢；牆面上貼著臺港日歐美明星的海報……商場裡混雜著各式氣味，食物、汗水與香氛雜揉成一條恆河水，人身往復如舟，行進間沾染滿身俗世塵味，地下街裡人潮來往，母親緊牽著我的手，繞過滿街商客拐進一家命理館。
那家命理館燃著味道詭異的熏香，面對走道的櫥窗貼滿命理師的個人宣傳海報，「算命改名，掌握未來」。一組沙發、一個書櫃和一張書桌占滿狹小的店面，那命理師是名肥胖的中年男子，髮線極高露出大半光亮的額頭，他堆起了笑容招呼我們：「歡迎歡迎，要問什麼？」
「我想問我這一胎是男是女，之前有給人看過……」母親順了順我的頭髮，遞出寫了生辰八字的紙條，「他說我這女兒會招弟弟，是不是真的？」
男人看了眼母親猶算平坦的小腹，說：「哦……我看看……沒有餒。妳這個命盤……命理裡面齁，說妳注定會生兩個女兒欸，啊男生……男生要再看看啦……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所以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很難說欸……妳這個、這個很奇怪，我第一次看到餒！」
「嗄？那要怎麼辦？我夫家想要有人能繼承家業，最好是能生個兒子。」
「怎麼辦喔？那妳要不要去求夫人媽做『換斗』儀式？把女孩子換成男孩子，我有認識的紅頭仔，他齁，法力高強……。」
「不用了。」母親打斷他，收回那張生辰紙，「我公公就是做法事的。」
我坐在搖搖車裡舔著雞蛋冰，看母親拿著手機與另一端的友人聊天。我公公就是做法事的。她說，我只是害怕，要是我換斗了，生出來的還是女孩子怎麼辦？
母親回家之後詢問祖父和父親的意見，那天晚上空氣濕熱，小飛蚊在家門口迎燈而聚，祖父坐在昏黃燈光裡，一邊揮扇驅趕蚊蟲，一邊說：「好啊！若是夫人媽同意，咱就來做換斗儀，恁共物件攢予好。」
在正式進行儀式之前，父親先帶著全家人到臨水夫人廟，問夫人媽願不願意幫我們這個忙，父親為代表在夫人媽面前擲筊，他在夫人媽壇前跪了許久，連擲好幾個笑筊，父親額上冒汗，母親牽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最後父親說：「夫人媽，這胎若是生查埔的，伊以後就予祢差用。」此話方落，筊杯落下一正一反，夫人媽勉強同意。父親說母親腹中的孩子很得神明的緣。
母親讓我把事前準備好的蓮焦花放在一旁，祖父綁上頭巾、穿起道袍，念了一長串令人頭昏腦脹的咒，我那時年幼，看著祖父在十二婆姐面前亂舞忍不住發笑。廟方人員搬來長凳，在長凳下點起七星燈，那些蠟燭讓我想起前陣子過生日時母親為我買的蛋糕。
百花橋三上三下，母親將我抱上覆蓋著黑布的長凳，父母跟在我身後踏上長凳，我們三人與母親腹中的胎兒從此岸渡至彼岸，婆姐笑看。母親的子宮是一座花叢，白花為男，紅花為女，母親要從血池中摘去紅花，留下不被經血沾染的白花，月經在子宮裡面都是豔紅繁花。
儀式結束後，母親將施過法的蓮蕉花帶回去悉心照顧，幾個月後咩咩以男兒身出生，成為我弟弟。
他要先成為我弟弟，然後才能成為我妹妹。這個過程像一個漫長的毛細現象實驗，像我現在正在使用的衛生棉條，經血慢慢浸染棉條，除非到了不得不更換棉條時要把塞進去的東西再次拿出來，不然不會有人知道白色什麼時候會全都變成紅色。
我記得咩咩在讀國中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樣子都與普通的男孩無異：喜歡看《海賊王》、《火影忍者》、《獵人》和NBA 籃球賽；喜歡寬鬆連帽Ｔ、運動褲和球鞋；喜歡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許久之後我才明白他的喜好並不具有劃分性別的意義，他所愛過的一切事物，我身為女生也同樣喜歡過，我不能以此為證據指認咩咩到國中為止都還是個「男生」，或許他打從一開始就是喜歡那些東西的女生。
然而，我能夠指認出那個瞬間，那個咩咩在我眼前莫名陌生的瞬間：那是我剛從大學畢業，正準備考研究所的時候，母親在我備考期間奇蹟似地懷上了第三胎，那時母親已是高齡產婦，胎兒狀況不穩，醫生囑咐母親在日常生活中要多注意，為了照顧母親，那段時間我每個週末都回家。饒是如此，在懷孕第十七週的時候，母親還是沒能保住腹中的胎兒，某日深夜時分，我聽見母親的哭喊，嚇得趕緊從床上起身跑到浴室查看狀況。母親癱坐在地上，浴室磁磚上有鮮血流淌，面對滿地血汙，我和母親都慌得臉色蒼白，她不停哭著喊痛。
然後咩咩來了，那是一個非常奇異、我難以形容的瞬間，周遭空氣似乎都凝滯了，母親的哭喊聲也停了下來。當時還是國中小屁孩的咩咩，看上去卻是莊嚴慈悲，自他口中吐出的字句悲憫，那是一道非常女性化的嗓音，絕非當時變聲期的咩咩能發出的聲音。這个囡仔佮妳無緣，妳莫執訣。他說。
他蹲下身輕撫母親發汗濕黏的頭髮，輕聲安慰，母親流著淚暈了過去，咩咩為母親清理下身血塊，在無數血塊中有一個娃娃似的東西，那東西蜷縮成一團落在地上，咩咩用浴巾將它包裹起來抱在懷裡，像慈愛的母神那般。我打電話叫救護車，過了段時間，醫護人員衝進浴室把母親抬上擔架送醫，我和咩咩也一起去了醫院，忙完入院手續後在醫院過了一夜。
一覺醒來之後，咩咩對昨夜的事情毫無印象，確認母親安全無虞後就踩著拖鞋回家補眠了，而那天母親甦醒，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昨天好像看到了夫人媽。」
我想起小學時三腳貓命理師的話，那一長串關於母親介於有和沒有之間的生男預言，咩咩用浴巾包裹的胎兒後來交給了院方，我無從確認我是失去了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日後我想要找那個命理師卻都找不到了，昔日他店鋪所在的中國城地下街已被爆破拆除，成了親水公園，過去藏在建物底下的暗面都被翻出來曝曬在太陽下。親水公園剛落成的時候我去過一次，那公園中央是一條人造大河，連接環河街與康樂街，水深及膝，兩岸與河中鋪上白石如沙洲，植栽散布其中，我對植物沒有研究，實在分不出那些植物究竟是真的還是人造的。
我在孩子們的嘻笑聲中從這岸渡水至彼岸，河道中保存部分中國城的殘跡梁柱，像是在提醒未曾經歷過中國城時代的臺南人這裡曾有座商場和地下街，無數青年男女在影廳、冰宮、小吃街、唱片行、遊樂廳中恣意揮霍過青春，大把時間像廟中籤紙任人抽取。我行過那些斷垣殘跡，認不出我過去曾逛過的街。
咩咩出生的時間晚，他沒有經歷過中國城最輝煌繁華的年代，他出生之後沒過幾年光陰，中國城便成為大人口中「平時沒事不要去」的地方，但他的青春期中仍有一條地下街陪著他成長，那是臺南火車站附近位於鉅星大樓底下的南方地下街。
彼時我們一起在那棟大樓裡補習，我打算考公職，他則準備考大學，大樓的電梯只有兩座，每到國高中放學時間，前去補習等電梯的學生隊伍總是排得老長，隊伍的最外緣險險踩在人行道與馬路的交界上，學子身後即是車水馬龍。
尋常學生搭電梯都是往上，很少有人會按下B1的樓層鍵，我很懷疑除了我跟咩咩以外，是否還有人知道那棟大樓底下有條地下街。那條街連結民族路與中山路，比起幼時曾去過的中國城，那條地下街相較起來非常短，店面也不多，許多空間都是冷冷清清地閒置著。在咩咩的女性意識逐漸崛起，開始想換穿女裝之時，我和他相中那裡人煙稀少，且有洗手間，遂時常趁著補習空檔溜到地下街的女廁裡，咩咩換裝，而我負責把風。
我依舊記得咩咩第一次穿女裝的情況：我們躡手躡腳地溜進女廁，他躲進廁所隔間，而我則在外面洗手臺等他，並防備著如有人進來上廁所，就要暗示咩咩先待在隔間裡等著不要出來。他的首次女裝是一套白底的碎花襯衫和黑色長褲，配色有些老氣，感覺很像婆婆媽媽在菜市場會買的衣服，我猜想他是因為便宜才買的。
鏡中的楊振剛看起來非常滑稽，他的壯碩身材收在明顯過小的衣服裡，腰線拉高至他的肋骨下方，碎花圖案變形成草履蟲，褲子的腰扣扣不上。坦白說楊振剛並不是那種普世審美下會適合穿女裝的男生。小臻給我看過 FB、Dcard、PTT 上的女裝版和女裝社團，社群網站上的男孩們穿起女裝雌雄莫辨，大眼膚白長髮身材姣好，對著鏡頭擺出各種撩人或賣萌的姿勢。
當小臻知道楊振剛也穿女裝時，她問我穿起女裝的楊振剛是不是和他們屬於同一個類型？我說不是。纖細美麗的女裝男子們受萬人追捧，敢於在社群網站上大秀自己的自信與美麗，而楊振剛距離他們太遙遠，穿上女裝的他更像是反串的諧星。
高中的、第一次穿女裝的楊振剛站在女廁洗手臺前盯著鏡中的自己許久，女廁的燈光慘白慘白地打在他臉上，他問我：「姐仔，我是毋是誠歹看？」
「袂啦！你只是無化妝爾爾，化妝了後就會變足媠啊！」
那個當下，我很想哭。日後每次想起這件事情，想起他曾哭喪著臉問我那句「姐仔，我是毋是誠歹看？」，我都會鼻酸。即便之後他去做了變性手術，擁有一具比較適合穿女裝和化妝的身體，我還是會不斷回想起他在地下街廁所的那一日。
千禧年後的我們各自經歷人生的重大決定，我考上公務員出了社會、結婚、離婚然後交了一個比我小的女朋友；他則考上成大都計、當兵、念研究所以及決定動變性手術。我們都讓父母承受不小的衝擊，因為家中事業無人繼承的緣故，母親哭了許久，父親好幾年都不願意和我們說話，最令我訝異的是祖父的反應。隨在亻因去。他說。我不確定他是放棄還是看開了。
咩咩是在看完中國城拆除前的樣子才決定變性的，他的畢業論文是關於中國城的都更改造，我陪他去幫忙拍照。面臨拆除的商場和地下街顯得破敗寂寥，與我印象中的熱鬧景象相差甚遠，唯一能和我的童年記憶相互疊合的只剩中國牌坊似的正門，歇山式的金色屋頂落寞，沿著牆壁懸掛的抗議布條垂頭喪氣地隨風鼓起又落下。
咩咩拿著相機跨過障礙物進到建築內部，相機鏡頭逐一框起舊時代的存有：泛黃的明星海報、生塵的桌椅與櫃檯、破損的燈箱以及緊緊拉下噴著「已點交」油漆的鐵門。時光停滯在無人在乎的瞬間，昔日用來營生的物什都被棄置在漫長的年歲裡長出灰塵，我們在地面上、地面下各繞了一圈，幾隻流浪貓狗趴在地上懶懶地看我們走過。
雖然蕭索，但整個中國城也沒有到可被稱之為「死城」的地步，部分商家仍然開門營業如服飾攤、卡拉ＯＫ，點播機傳出的臺語歌曲流淌在街上，幾名中老年人坐在塑膠凳或躺椅上隨著音樂哼唱。行經一處女裝店時，一名中年婦女叫住了他：「少年的，足久無看著你矣呢！啊另外一个少年仔咧？」
「伊無閒啦！」
「啊這个敢是你女朋友？」
「毋是，這我阿姐。」
我在那一天知道他的第一套女裝是在中國城買的。我們閒晃著搭電梯上樓，到幾年前正式關閉的中國城大戲院，大門深鎖，幾張舊電影海報猶黏在牆上沒有撕下。
咩咩在電影院前的階梯上對我坦承，他高中讀男校的時候曾交過一個男朋友，他們在無人的二輪片影廳裡有了第一次性經驗，他弄髒制服，在只有女裝店開著的地下街裡買下那套衣服，他沒敢換上襯衫，只換了褲子。
「難怪你要買黑褲。敢會疼？」
「夭壽疼。」他承認，「那種時候特別想變成女生。」
「幹。女生也會痛的好嗎？」我翻了個白眼，「要做手術嗎？想好了？你有錢嗎？」
「有。存了一筆。」
「想好了就去吧。我罩你。」
經過一系列的心理評估，在中國城爆破拆除的那一年，楊振剛拆掉了他身上的男性性徵。如割開白鳳雞雞冠那般，醫生切割他的陰莖組織，塑成一個人工陰道。身為唯一支持他變性的家屬，我透過網路上的模擬影片理解即將發生在咩咩身上的事情，手術的費用高昂且術後仍需服藥、打針，以改變激素分泌。當年母親將咩咩由女化男只需一道儀式，而他要從男生變回女生卻需要走上那麼長的一段路。
手術完成後我去醫院探望咩咩，她見我來了便脫下內褲，掀開被子一角問我：「姐仔，媠無？」
「夭壽喔！褲子穿好啦！」
「姐仔，幫我看一下嘛！」她用撒嬌的語氣求我，「除了妳，我找誰幫我看啦！」
我翻了個白眼，莫可奈何地低頭幫咩咩看她的新器官，仔細觀察後對她說：「做得很好啦！跟我的差不多。」
「真的喔？」
「騙妳幹麼？」
經過我再三保證，咩咩這才放心地笑了出來。
咩咩用她的新身體活了許多年，直到癌症找上她，說來諷刺，她變成女生之後，連罹患的癌症都特別「女性化」，咩咩得的是乳癌，發現時已經是癌末了。小臻說她很衰，我也這麼覺得，而咩咩本人倒是很看得開。
啊不然能怎麼辦？她說，遇上就遇上了啊！
確實是不能怎麼樣，性別借助現代科技仍有轉換的可能，但生死不是，命中注定的死局無可逆反，死結解不開。
咩咩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穿上婚紗結婚。「女人一生一次的婚禮欸！穿上婚紗是所有女生的夢想啊！是女人的浪漫啊！」咩咩是這麼說的，身為女人且結婚又離婚，並打算之後跟小臻結婚的我表示無法理解她的浪漫。
「不然妳火化的時候就穿婚紗好了，都是白的。我可以幫妳做一件。」小臻提議，「反正葬禮也是一生一次。」
「幹！」咩咩正要丟出病床的枕頭，想了想之後又收回了手，「欸，妳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在一旁的我忽然有些慶幸家裡人基本上都與我們斷絕關係了，不然咩咩的葬禮肯定不能以這麼瘋狂的方式舉行。
「但是妳沒有結婚對象。」我提醒她。
「喔，對欸。」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等我死後，妳們再幫我冥一個，不然我死後沒人拜我。」
咩咩交代後事的態度像是在安排婚禮大小事宜，小臻負責婚紗的製作，我從旁幫忙。隨著化療療程逐漸拉長，咩咩的頭髮掉了許多，身材也逐漸消瘦，以前不管怎麼嘗試都穿不下的衣服，現在穿著都嫌大。
小臻改了好幾次婚紗的尺寸，每一次試裝都在威脅咩咩不要再瘦下去了，再瘦下去她就不幫她做衣服了。咩咩只是一邊笑，一邊道歉，求小臻再幫忙改一次尺寸。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說。
真正的最後一次來臨時，咩咩闔眼躺在棺材裡，臉上帶著禮儀師為她化的精緻妝容，安穩地沉睡著如處於母親的子宮中。我剪下她的頭髮和指甲，小臻為她別上安全別針，好讓衣料合身不會滑落──縱然棺材一蓋上我們也無從確認她的衣著如何。
「要送火化了喔？妳們確定要這樣齁？」
殯葬業者顯然是第一次處裡穿婚紗的屍體，再三向我們確認，我們不斷地回答：是。對。我們確定。就是這樣。
咩咩被送進烈火之中，終成骨灰一罈，再也看不出男女之分。我和小臻先將她放進靈骨塔，接著選在今天要幫她找冥婚對象。在今天之前，我一度猶豫要幫她找新郎還是新娘，咩咩生前是雙性戀，有過男朋友也交過女朋友，每次戀情都意外短暫。
最終是小臻覺得：「楊振剛現在是女生，應該是要找夫家才對吧？」，於是我們帶著裝有紙錢、現金以及她的頭髮和指甲的紅包袋上路，騎著機車到處尋找合適的地點，路途中遇上一隻白鳳雞，現在正期待神明雞能給我們一點指示。
那隻雞走過待開發的土地、走過大馬路、走過運河旁的人行道、走過幾座橋，最終某一處停了下來，牠撲打翅膀飛上紅棕色的欄杆（我第一次見過有雞可以飛那麼高的），居高臨下地看著柏油路上的我們，接著轉了個方向，對著我們撅起屁股，拉了坨屎。雞屎落在運河旁的人行道上，對面隔著一條馬路就是親水公園末端。
「媽媽妳看！爸爸前面有雞雞耶！」
一個小女孩天真無邪地指著欄杆上的白鳳雞大喊著，而女孩的雙親表情尷尬，牽著女孩走遠。
「欸，神明用過的雞指示了，看來就是這裡了。」小臻熄火路邊停車，指著那坨雞屎說，「去放紅包啦！快點。」
「這地點不好吧？親水公園附近都是小孩跟家長，不然就是情侶在約會，一般來說，怎麼看都不是適合找結婚對象的地方啊！」
「不是啊！啊妳家楊振剛是一般的結婚對象呢（nih）？」小臻瞪著眼反駁，「不是說好跟著雞走？神明冥冥之中有注定啦！就是這邊了，趕快放啦齁！妳看，雞在看我們了啦！」
白鳳雞不知何時又轉了回來，偏著小腦袋瓜看我們，似乎不明白我們這兩個愚蠢的人類怎麼還不把事情辦一辦。
「好啦！」
我妥協，從機車後座上下來，將紅包袋放在人行道上，與雞屎保持了一點距離，附近風大，我正想著要不要找塊石頭把它壓住，一陣風好巧不巧颳過，將紅包袋吹進了運河中。
目睹這一幕的小臻和我同時罵了一聲「Shit」，衝到欄杆旁看那一抹紅逐漸沉沒在金光閃閃的水面上。白鳳雞鄙夷地發出「咯咯」聲。
「幹。怎麼辦？」我問小臻。
「沒怎麼辦啊！不然妳要下去撈喔？」小臻攤手擺爛，試著安慰我，「這就說明楊振剛沒有結婚的緣分吧？啊不然就是她想開了，覺得不結婚也很好。嗯，妳就這樣想好了。」
在我看著水面發愁時，白鳳雞跳下欄杆，踏上人行道慢悠悠地搖著屁股走了，向著夕陽緩緩消失在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