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陣

張惠菁

Artwork by June Glasson

螢火

蜜蜂變少了。蜜蜂之前,螢火蟲變少了。有一天佛朗明哥粉紅鶴(彎著長脖子,單腳站立,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那種)出現在我夢裡。從一隻,突然增加到無限多,整齊列隊如矩陣,紀律嚴明。鶴們無聲地在我的夢裡說:要向Hello Kitty奪回粉紅色的所有權。

向右是紅,向左是白。中間是粉紅色。被少女與模仿少女的名媛們使用到泛濫的顏色。被Sex and the City化了的顏色。想要美艷又想要純潔,不敢當紅玫瑰又不甘心當白玫瑰。佛朗明哥粉紅鶴你們若要一一申訴侵權,恐怕會樹敵太多。

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人類能擁有的顏色很少。其中沒有粉紅色。

那時,夜還很黑。星星能被看得清楚。不是一顆一顆,而是一組一組地看見,獸,龍,鳥,女人,魚,獵手。地上沒有其他的光了。除了屋裡的燈,城頭的火,城外野地少數少數發光的物種之外,一片漆黑。因此入夜后天上的世界,比地上具體得多。

螢火蟲是邊境的光。在河岸,水與土交壤的地方,在沼澤,濕地,生物猶疑不定,該用腮,還是用肺呼吸﹔必須游水,還是行走。在那曖昧的地帶,有蟲光微微。微光將黑暗浸濕,軟化,滲透到它的最內裡。於是在黑暗之中就包藏了光的源頭,人便受到撫慰。即使在雲翳遮掩了星光的夜裡,人還能看見螢火蟲為人擬態的星星。涼涼的微明。未知之中的具體。

這個故事裡的人看見了螢火蟲。在他體內他看不見的體腔某處,好像也亮了一下。螢火蟲模仿星星,他的細胞模仿了螢火蟲。

距離水岸更遠的地方,也有光。是磷火,又稱鬼火。那裡,土地已經遠離了水岸。生物擺脫了兩棲的猶豫,長出地面重力環境需要的骨骼與肌肉,變得堅定。這個看著螢火蟲的人,用同一雙眼睛,又看見了磷火。他已經知道,在磷火的下方,有一具尸骸。雖然現在,因為距離與深黑夜色的緣故,有形的白骨是不可見的,隻有氣味般揮發飄忽的光。有時他有這樣一種印象:死亡是光亮的,活著是黑暗的。

他認識那具骸骨。當骸骨還擁有肉,血,與一個人的名字時。





人不是人。戰爭決定誰有資格當人,誰要被坑埋到地下,誰的故事會變成歷史,誰的女人能保住她產下的孩子。

那一年,蝗蟲從東方來。

"這是意念的攻擊。意念的攻擊之后,才會是真正的血肉相搏。"

單獨一隻是螞蚱,綠色,趴在蘆葦上,啃葉子吃。一個小孩伸手指輕輕一捻,就把它從草葉上抓下來。小孩玩螞蚱,聽到媽媽喊"吃飯了",就捏死它,扔掉。

不知在哪一天,不知道為什麼,螞蚱過度繁殖,數量到達一個臨界點,它們就變了,集體發狂了。螞蚱長出霸凌者的肢體與暴烈的攻擊性,甚至能吃掉動物。它們和原來那些吃青草的小蟲子,簡直就是兩種不同的生物。這一切隻是因為,同類的量多了,密度高了,相互緊挨著摩擦著,這些小蟲子的膽子就大起來了,性情都變了。就像人聚居在城裡一樣,再也不會和住在地廣人稀的大草原上一樣了。

"這,就是你即將面臨的頑抗。就為了對抗你嬴秦這一個國家,東方的六國會團結在一起。這些,來自東面如塵土般的人,會化身成一頭組合獸。燕國的翅,楚國的身,趙國的眼,齊國的骨。"

嬴政,15歲,心知肚明,有過一種辦法可以對付這頭組合獸,就是他親手毀掉的那種。





一頭懸浮的鷹。氣流帶著它上升。它在等待,還是在觀察。或者都不是。此時這懸浮的狀態便是它存在的全部。如同有些生物,在某個季節時,不斷交配是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它能感知在每一根羽翼的四面八方,氣流的方向。它能感知身內空洞的體腔,正與身外廣闊的天空進行著對話。空翻譯著空。

它聽見來自十方上下,其他鳥類的聲音。這許多藉空行走的同類,有的翅小,低飛,振動擊空的頻率高,尖銳,吵鬧。有的翅大,飛高,翅膀久久才掀動一回,卻影響著氣流的方向,像在空氣中留下了爪印。當一個爪印產生了,它總能察覺。於是它將身體旋入氣流,拍了幾下翅膀,向遠方一隻大鵬鳥致意。

越過山頭,鷹開始降低高度。觸地的瞬間化為一男子,有一頭白發,與一張年輕的臉。

最初,秦人的祖先在東方,看守日出。后來他們遷到西方,看守日落。秦人的祖靈,化為群鳥,分散在東與西之間。任何一個個體,都在自己的地球經線上,看守那條線日夜交換的時刻—時間是一條接縫。站立點在接縫的哪一邊,卻有可能徹底改寫一個文明。在極東它們迎接破曉,在極西它們迎接夜闇。

群鳥聽說過,也感覺得到,在山的那頭有別的神人看守日落。它們謹守本分,不越界,向幽冥之中,另一神異的存在致意。隻知道,山那邊的神人和它們完全不同,不同到甚至不能共存在山的同一邊。既然如此,距離便是最好的致意。

有各種關於那西方神人的傳言。有人說是一隻老虎。也有人說是金色的人種。有人說他是秋天之神,是職司死亡,典管刑殺的神。當他出現,就有是非,有對錯。有了對錯,人便會犯錯。無人能永遠不錯。於是人們永遠都在恐懼,嚴厲的懲罰將由神人降下。但沒人逃得過。沒人能不經歷神人帶來的成年,老去,死亡之過程。人成年了就得為對錯負責。人老了病了將死了就覺得是受了懲罰。人死了,就被那神祇引入幽冥。一入幽冥,就不是我們在生之人討論的范圍了。

據說生與死是模糊的。我們有可能死了卻沒發覺。沒有聲音從那裡返還過。死者把聲音留下了。聲音在山谷裡回蕩,等待與他生前有約的人,終於也來到死亡之谷—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再也不能爽約了。

祖靈不知道,秦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事態已發展到超越他們理解的范圍。在贏政之前,每一個秦王的靈,現在都是鳥群的一部分。它們隻是暫時化身為人,一回神又變成了鳥。但這嬴政身上有什麼,正徹底地改變著祖宗章法,靈體的形狀。這已經超過他們能知道的范圍。它們知道時間。它們知道生命會在時間中朽壞。靈會回到鳥群之中。他在世時所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一趟資料收集,為集體增加一個運算用的變量。

能做的隻有守望而已。而守望,隻是等待而已。

日落,西方騷動。由鷹化為的男子,站在山的棱線上傾聽。他好像了解,又好像不解。那是來自山的彼側,死者的聲音。死者是頑固的守候者。他們可以無盡地等下去。他們發出的,隻是些一再重復的回聲。

嬴政能抵擋重復嗎?你能抵擋重復嗎?人類能抵擋重復嗎?

男子躍下山棱。他的身體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般融入山頂的氣流,他的雙臂已經化為羽翼,他又是一頭鷹了。





嬴政13歲,繼立為秦王。

權力之前,是死亡。王位必然是死亡的產物—嬴政的爸爸死了,他才成了王。

13歲太年輕?其實還好,大部分的事情,有呂不韋搞定。這個呂不韋一直挺他,為他殺掉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他從呂不韋的眼神裡讀到,他的王位繼承權不容威脅。

外頭有人說,弟弟被殺,是因為他不是秦王的親生子,而是王妃出軌的野種,活著一天就是一則會走路的王室丑聞。

"絕對是呂老頭放的風聲。"第一次有人在嬴政跟前耳語,他就這樣覺得。呂不韋會在意秦國王室血統的純正性,女人的貞操,鬼才相信。那個來向他傳遞耳語的人,是個閹人,負責伺候他起居。每天早上嬴政更衣時,他會帶來前一天宮裡發生的事,流傳的消息。他幾乎對這閹人生出一種依賴感。畢竟這是進宮以來的每一天,他睜眼第一個見到的人。夜裡他被幻象與夢包圍,天漸亮而他將醒未醒,蒙昧不知身之所在。這個閹人把他從床上扶起來。更衣,喚起他皮膚的感受。說話,把他的世界放進語言的盒子裡,他就又有了身份,來歷,規矩。

"聽說,那根本不是王的孩子。您想,這傳出去,大王的臉面往哪擺?因此呂大人隻好殺了他。王的尊嚴是要保全的,否則不是亂了嘛。您,才是大王唯一的兒子。您是太子呀!"

他立刻就警覺了。"是呂老頭放的消息。"但他隻嗯了一聲,看了那閹人一眼。在那一眼中,他竭力隱藏著他的詫異,與厭惡。直覺告訴他:"是呂老頭讓他來說給我聽的。這個人,是呂老頭的人。"隻一秒,他的眼神便飄開了。從此他看這個閹人時,不再帶任何感情。

嬴政不介意有個弟弟。但是祖母很疼這個弟弟,這就使弟弟不隻是個小他幾歲的男孩。弟弟危險,必須得死。嬴政學會:疼愛是危險的,必須鏟除他沒得到的疼愛,才能保護自己。

他還記得,剛從邯鄲來到秦國時,被帶去拜見祖母夏太后。夏太后讓弟弟坐在她膝蓋上,受他和母親的大禮。

那時他的父親異人,原在趙國當人質的,已經潛逃回國,繼承王位多年。他和母親在邯鄲等待著機會,等到返回秦國和父親團聚的一天,等待由階下囚一變而為王后和王子,等待著一個不知是否會被辜負的承諾。他一直被教導,有一個在他方的自己,一個更高貴、更富有、什麼也不必怕的他。一個在他方的身份—秦王之子政,像一隻寄存行李,等待他去提領。

弟弟是在那段時間出生的。當他的身份還被寄存在遠方時。弟弟出生了。他是不曾和父母分開過的孩子,出生就住在王宮裡,並且還擁有一位祖母。嬴政沒有祖母。當他伏在地上,仰起頭看見夏太后冷淡的臉孔,當下知道,他沒有祖母。

祖母一出現,弟弟就會用小孩子的鼻音說話,明明都已經過了那年紀了,還裝。那一臉的天真,也是在裝傻。太后竟然都看不出來?不論弟弟說什麼,太后都笑,都夸。太后一離去,弟弟就恢復一臉傲慢與冷酷。那天,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情緒,有人說是嫉妒。但他覺得,他隻是討厭那種幼稚的偽裝。這個被過度溺愛,在保護下長大的孩子,沒有像他一樣經歷過,異國漫長的等待,沒把這個哥哥看在眼裡,低頭繼續玩他的合金玩具—一隻青銅獸。

愛是奢侈品,應該被嚴格管理,實施配額制。愛,弟弟一出生就有。但嬴政知道,這也是呂不韋想要他相信的:隻有他才夠資格擁有奢侈品。僭越者,死。



生宮

王位,性命,身份,都不是穩固的。沒有什麼權力是天賦的。都是掙來的。我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連我是誰,是誰的孩子,都可以被篡改。我父親就是個例子。

我的父親秦異人,是秦國太子的兒子。

當時的秦太子,我的爺爺,后來的秦王,娶了很多太太、生了很多兒子。多到再多一個不算什麼,少一個他可能也不會發現。孩子多可以提高把DNA留在世上的機率。對爺爺而言,這是個機率問題。

但對爸爸而言,卻是押上了他整個人生的問題。在爺爺的一大堆兒子中,我爸和他的一大堆兄弟中,隻有一個人后來能成為太子、再后來會成為王。

除了這個被選中的未來的王,其他兒子都可以被拿去交易。

異人就屬於可以被交易的。他的母親夏妃不是正宮,又不得太子歡心,他被封為太子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異人也不夠出脫,給太子的印象不深。有一天秦國和趙國的大臣在外交會議上吵起來,互相威脅著要用軍隊打爛對方的城牆、田地、宮殿和宗廟。威脅完對方后他們又有志一同地回國勒索自己的王,建議送個小王子去對方國都當人質。

幾個內官和外官聚在一起討論了一陣,提交建議人選供王與太子批可。最有辦法的王子們能得王與太子的寵愛,不會被列入。次有辦法的王子們,也都運作了官員,讓自己不要被列入。異人屬於第三種,被列入的那種。

臨行前,他去給太子辭行。

"你叫什麼名字?"太子問。

"我是異人。父親大人。"

父親這個稱謂,在太子心中激起了親密的情感。他有點慚愧,竟忘了兒子的名字。他拉起異人的手,勸了幾杯酒。這幾杯酒使得異人一上馬車就睡著了,使他在昏沉中離開故鄉,沒流眼淚。

焦慮是到了趙國之后才開始的。要是和平能夠擔保,也用不著派人質了。秦趙要打仗的風聲從來沒少過,一有事異人就擔心士兵破門而入,把他抓去受酷刑。異國異鄉異地,他看不出自己這個擔保品有什麼價值。戰爭一旦爆發,沒人會把他的性命當回事。除了他自己。

異人覺得死在亂軍陣中,好過作人質。人質的死,是最孤獨的死。軍隊還沒開打,就被單獨叫出列,一個人受刑受死。在群體之中是安全的,生命本來就應該以量取勝,要不是他父親有成群的精子向卵子游去,他被生下來的機會就微小了。生從精子堆中生,死也該死在人堆裡。一個人的死太叫人害怕。至少異人是這樣想的。

第一個對他說,他不必日夜擔心生死問題的人,是呂不韋。

"你看看,你可是王子哪,"呂不韋大聲說,"你不想死得孤單,但也不必躲在人堆裡。你,你是王子哪。"他的口氣好像在說異人有多不識貨。那時異人腦中出現的畫面,是電視購物頻道主持人,他是被展示的貨品。

呂不韋有這種能力。他是個商人。他的能力是找到貨物,讓貨物的價值翻倍,而后出手。這是一種關於"未來"的能力。呂不韋稱為"釣奇",從尋常的貨品中,找到夠奇、夠珍貴稀有的理由,讓石頭被點成黃金。

后來大家都說呂不韋眼力好,識貨,收了異人這一路看漲的好貨。真是一單好買賣。呂不韋隻是笑笑。其實異人不是他的第一筆貨物。趙姬才是。

傳說中,呂不韋是我第二個父親。也有人說,他是我真正的父親。我知道人們都是怎麼說的,說是他先把我像種子般種在女人的身體裡,然后再把女人送到異人那裡去。像寄生蜂總要在其他昆蟲的體內產卵,借著宿主的養分壯大。我身上帶著呂不韋的DNA,進入秦朝的王室,成了他們的子嗣。

他們說呂不韋為我做了那麼多,是因為他真正疼愛著我。誰知道。商人不會把所有的蛋放在一個籃子裡。誰知道呂不韋是不是還產卵到其他王室。隻不過,產在秦王室裡的這個我,先孵化了。

那些來不及孵化的,當然也不會被寫進歷史裡。你懂嗎?沒被寫下的歷史,沒有孵化的計劃,比被寫下被孵出的多太多了。

我們都像寄生蜂。呂不韋為我父親異人謀劃的大計,也是一種寄生蜂型的戰略。他看准了問題的關鍵,父親不夠特殊,才會成為人質。父親該做的,不是更往人群裡躲,希望大家忘了來殺他,而是做好個人形象。"要活命,就得變成你父親心目中唯一特殊的兒子。他真正的子嗣。"呂不韋說。

"怎麼做?"父親問。這個一直想躲起來的人,從沒想過如何爭寵。

"你父親寵愛華陽夫人。華陽夫人沒有兒子。你去當她的兒子。"

在我和我父親的時代,兒子,是可以后天人工合成的。呂不韋在幕后操辦。讓異人認了華陽夫人當義母。

異人的生母夏妃,失丈夫之寵在前,兒子認人作娘在后。在女人的戰爭裡,她已連輸兩盤。但我祖母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壓下憤恨,卑微地恭賀華陽夫人,得此子嗣,真真是個好子嗣。

從此我的父親異人成為寄生蜂,寄生在秦太子與華陽夫人身邊。而他的母親夏妃不動聲色。不到最后,不知誰才是真正的蜂后。

華陽夫人是楚國公主。你可以說,她也是隻寄生蜂。是楚國送到秦國宮裡的一隻蜂。或許這是為什麼,華陽公主願意讓異人寄生。他們之間有共同的目標。她沒孩子。得寵隻是此時,她需要把自己的未來寄生在一個秦王子身上。她認出她的機會。這是一個未來的勢力,她可以培植。

這是呂不韋的機關算計,也是華陽公主的算計。是他把異人送去給她,也是她選擇了異人。是他將異人這枚卵植入太子與華陽公主的婚姻,也是她作為楚國公主往秦王室裡產卵。她或許不知道,這枚異姓之卵會孵化出什麼,或許會生出個反弒她的怪物?但她已作好准備。

現在想來,當時已埋下爭端的種子,后來發育熟成,產出一樁血案。我就是寄生蜂的孩子,血案的執行者。

世界要關門了。前一個時代即將結束。有預感的人們都在設法找宿主,寄生到權貴之家,讓血脈受保護,基因傳遞下去,同時帶回權力與財富。他們交媾,他們交易,他們梭哈了手上的籌碼,想在下個嶄新的時代裡佔盡先機,翻出紅盤。在華陽夫人的家鄉楚國,進行了幾乎一樣的寄生蜂實驗。春申君讓歌女懷孕,把懷孕的歌女送進宮。他沒有成功。他甚至沒看出來,歌女愛的是她哥哥。那孩子,是這對畸戀的兄妹憑借宮廷權力斗爭的掩護,產下的近親亂倫的血胤。



死宮

讀到這裡或許你會懂,或至少對我有一點同情。雖然我並不稀罕你的同情。你會知道,為什麼后來我幾乎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我已經忘記自己真正的來歷,或許我從沒記得過。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版本:秦世系裡記載的,還是呂不韋想要我相信的﹔我父親說的,還是夏太后冷淡的眼光裡暗示的。我是誰的孩子?也許我應該問我的母親。但她從很久以前就不跟我說話了,在我殺光她所有情人以后。

有一次我閉上眼看到了海。我一輩子沒看過的,沒有盡頭的水域。

看到那畫面時,我好像忽然知道了,懂得了什麼。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腦裡放教學片,我的腦子就是他放映的布幕,沒人說話,但我忽然懂了。

"現在無關緊要。未來,未來才是一切。"

"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會消失。我認識的人都會死。隻有未來,不管是什麼樣子,一定會發生。"

我想去未來。我想要參加未來。我想要在未來的某件事裡。

即使未來是死。

那以后,我看見眼前走動的人,現在活著的人,我會想,這是一群未來的死者。我已經看見他們死了。我穿上黑衣。我讓黑色成為秦國的國色。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在祭奠他們,超度他們了。死是歸宿。死不可悲。至少,在我還沒感受生之歡愉以前。

生之歡愉,是呂不韋教會我父親的第一件事。

"你這個地位的人,應當過得享受些。"他說。

"比如女人。"呂不韋說,眼睛盯著異人,瞳孔放光。"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必須是個好女人。好女人可沒那麼容易找哦。"

說這話時,呂不韋用很慢的動作,將趙姬的衣裳一件件脫下。

剛幫異人斟滿酒的侍婢,放下酒樽,伏低了身子,包覆住異人的陽具,先用手,后用嘴。

趙姬身上又一件衣服滑落。

"你看,這女人是不是很美?趙國的女人不但美,而且趙國知道怎樣教養女人,教出會伺候男人的女人,會讓男人年輕十歲的女人。這種女人會讓男人放下干戈。但男人也會為這種女人打仗。"

趙姬已經一絲不挂,臉也不紅。呂不韋把手指伸進她的陰戶。"異人公子你看,這是上好的女人,隨時都是濕的。"呂不韋把趙姬放倒在席上,手指撫摸她的陰戶。

趙姬閉著眼發出舒服的喉音。呂不韋手指的動作很慢,滑入,又滑出。異人說不出話來,他的陽具已經膨脹得發疼。他一邊饞著趙姬,一邊佩服著呂不韋。真是個高手。

"我年紀大了,你們年輕人玩。"呂不韋站起身,說:"好好伺候公子。"他抓住正在幫異人口交的婢女,帶著她轉到屏風后面去了。

趙姬又光又滑的身子靠過來。他攔腰抱住。趙姬簡直周身無骨,纏在他胸前,就像一件夏衣。她腰腿一扭,已經滑進他衣服裡,大腿熨帖著他的陽具。

太舒服了。他忍不住從喉頭迸出聲音。

推走酒食,壓倒美人,一陣雲雨狂亂。

呂不韋在矮屏風后看著他倆媾和,一面讓剛才的婢女為他口交。這老狐狸。異人心裡罵著,但呂不韋那窺淫的視線卻讓他格外興奮。趙姬也越發狂亂,眼神迷蒙,他覺得好像認識她好久。一種回到更古遠的時代,基因裡的記憶,當兩人都還是野獸,不,更遠,還是兩隻三葉蟲的時候。交媾。就是交媾。太舒服了。忘了為什麼。忘了身份,忘了國與國,忘了什麼以物易物,奇貨可居。

異人看見燈光在屏風上映出的人影形狀。胖大的呂不韋,抓著嬌小的婢女的腰肢,一下一下地頂,肚子撞在女孩翹起的臀上。

異人接受呂不韋送給他的女人,也接受了呂不韋這個盟友。呂不韋會的,他也都學會。

華陽夫人派來了使者。年少的楚國貴介子弟,帶著第一次出任務的小題大做,沒吃過苦的理所當然。當晚異人以趙姬款待他。這次他把自己放入呂不韋的位置,成了屏風后的觀看者,飽經風月的老手,能超越情欲地佔有,能分享歡愉的人。

少年由驚慌失措,而意亂情迷。次晨當他要離去時,已經對異人充滿感激,感激他帶他進入這個成年人的、沒人告訴過他的世界。感謝他無私的分享。那是一回畢生難忘的體驗。如此成熟嫵媚的胴體,如此胴體帶給他的歡愉,后來他在楚國再也不曾經驗到過。到他隻能與死人為伍的時候,這是他最有生氣的回憶。他一遍一遍回想。回憶讓他感到,自己與死人還是有一點區別。

從那時,來到了現在。從邯鄲,到了咸陽。從我母親與出入我母親身體的男人們到我。無數一沖向前的精子裡隻有一個,它的DNA被留下來。在我體內。我,15歲,計算著在六國攻來之前,我能召集多少兵,有多少力量能用。怎麼能讓力量更大。能讓一個兵有不止一個兵的力。人是怎麼演化出這許多力量,與對力量的需求的?當還是一枚精子時,我們所知道的不過是向前沖,這唯一的,轉瞬干涸的力量而已。

敵人多嗎?

"多。秦國以外都是我的敵人。我以一國敵六國,還不算那些小國家。"

"集體是一種錯覺,"我的國師說,"六國是敵人。你不要把他們當成一個敵人。他們是六個國家。你也不要把他們當作六個國家,他們就是很多的人。隨便看都是一個人,他一個人,你也一個人。"

有這麼容易就好了。

蝗蟲來了。閹人瞞著我,不告訴我,可是我能感覺到。從天空的另一端,像烏雲般過來了。從夢裡驚坐起,聽到的聲音像是夢境的塵埃碎裂飄浮在空氣裡。惡魔在拍翅。它們來了。

我甩開侍衛,跨上馬,沖到城外。它們來了。巨大的餓紅了眼的蝗蟲撞在我身上,臉上。鑽進我袍裡。前仆后繼地。它們的飛翔裡有一種瘋狂。不是為了吃。甚至不是為了要活。是為了要死。

我需要力量。能殺死這些蟲子,削弱它們,能讓它們遠離的力量。此刻就有一種。有一種力量在我體內如雲般生起。人真的想要力量的時候,能得到自己想不到的力量。或許從那一刻起,我也變了。我的基因變了。像鬧災的蝗蟲不再是螞蚱。我不再是秦王室,玄鳥的后代。我是一個容器,盛接著我從不知處借來的力量。

鷹人在遠處看著嬴政。他站在平原中央,承受陣陣蝗蟲的擊打。在鷹人眼裡,嬴政的神情也是瘋狂的。被這些瘋狂的蟲子喚起了,鷹人不知道的力量。鷹人感到,那是從山另一邊借來的力量。它與秦國的祖靈們沒有發言權,也阻止不了。不知道會將秦人帶往何方。在它們統治時,從沒走過這麼危險的棋。如今它們虔誠地等待著讓命運揭示其后果。

起霧了。

黑色的蝗蟲,飛入乳白色的霧中。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早晚。日月都受了障蔽,看不見。這就是光的缺陷。光總是會被障蔽的。

從濃霧深處傳來低沉的吼聲。像虎,或豹。獸的聲音。令鷹人為之戰栗的聲音。戰栗使它放棄了人身,以鷹的身份飛走。

濃霧使蝗蟲變形。濃霧障蔽了它們,使它們不知道同類就在身邊,以為落了單,以為要打群架但伙伴沒跟上來。蝗蟲切換回素食膽小的綠色蟲子,單獨行動時的模式,又溫馴了。或許溫馴始終隻是假面,所以能這麼快戴上。反之亦然,凶猛也是假面。假面的螞蚱,被霧深處一股沼澤的潮濕氣味吸引,前仆后繼扑了去。水面上,有霧氣疾走而來,蒼色大蛇般的形體盤在河上,張開口,蝗蟲全都飛進去。

那年秦地的農作歉收,但河川魚蝦盛產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嬴政的軍隊得到高蛋白的伙食補給。而六國軍隊不堪一擊。好像他們的魂魄早已在某處被吃掉。戰場不是結局的現場。

我母后為秦國組織起蜂巢般的結構。東方六國沒人知道,秦國強大的秘密。蜂群的中心,是蜂后趙姬,我的母親。從趙都邯鄲來到秦都咸陽后,她的性史。她擁有眾多的情人與面首,日夜交配,她的情欲越激發就越漫流,高潮的次數越多,秦國庄稼便越是豐饒,爭戰便越是常勝。她是勝利女神,也是我的母親。但我對她的勝利隻是疏離。總覺得那勝利不是真實的,因此不可能是永遠的。生之外,還有死。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用死亡重新結構了帝國一次。


With thanks to Chutzpah! (天南杂志) editor-in-chief Ou Ning (for letting us run this translation) and English editor Austin Woerner (for editing it). War Among the Insects will also be published in Chutzpah!'s Oct 2012 edition. This simultaneous publication marks our first collaboration with the Chinese literary biennial whose English website can be found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