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满了65岁，日子过得真快啊。我大概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到将近100岁吧。那时我就去死在养老院里——我有积蓄，是为了将来住养老院的。我喜欢写诗，虽然从来没发表过。我丈夫和女儿还在时，我总是很忙，所以没时间写。他俩都走了之后，我就正式开始写诗了。我读很多诗歌，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写诗真好啊。也许是由于我每天都要写两行诗句吧，这种良好的习惯竟然改善了我的睡眠。年轻时我反而经常失眠呢。晚饭后一个多小时，在心境特别闲散时，我就铺好纸，拿起笔来写。有时写两个句子，有时写三四个句子，还有的时候写一个句子。无论多少，我都从心里感觉到享受。我还拿给邻居金姨看过呢。虽夫和女儿听嘛。我想，是因为写诗，我的生活才这么井井有条吧。可是有一天，转折到来了。那是在我写诗半年之际。
一天夜里，当我快要入睡之际，我朦胧中听到一个人在门外叫我。
“扎玉琴！扎玉琴 . . . . . .”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就懒得理。可那声音很顽固，叫个不停，令我完全清醒了。我听出来是住在楼下平房里的柳妈，她也是一名孤寡老人。这个时候柳妈来叫我，一定是生活中遇到困难了吧。我当然知道孤寡老人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困难。我立刻穿好衣服过去开门。
柳妈站在暗处，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让我拿上钥匙，锁好门，马上同她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所以我断定她没有生病。
“玉琴，刚才下了一场小雨。我来叫你，是想同你一块去足球场捡蘑菇。”她说。
“啊？城里的足球场怎么会有蘑菇？”我不想下楼了。
“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所以非得这个时候去捡啊。我带了布袋，我们一人装它一大袋，吃好几天。”
她边说边拽我下楼。
到了外面街上，我心里想，反正今夜也睡不好了，就同她去一次吧，算是猎奇。
走完有路灯的这一段街道，我们来到了黑灯瞎火的建材一条街。足球场就在建材街的附近。因为已经很晚了，到处都没有人，我不免有点紧张，一路上几次产生了幻觉，老是看见有人或大型动物躲在暗处。其中一次那黑影朝我们扑来，我吓得发出了尖叫。柳妈立刻紧握我的手安慰我说：“到了，到了。你瞧，这里是入口。”
可是这个入口不同于白天看见的入口，我俩又摸黑走了好久，我才感到自己的脚踩在了草地上。这时柳妈已经窜到我的前方去了，朦胧中我看见她在一下一下地弯腰，她的惊叹也传到我的耳中：“哎呀，这么多啊，这场雨下得太好了！啊，这里又有一窝. . . . . .小东西们，你们就这样敞露着吗. . . . . .”
我完全看不见，也不相信草里会有蘑菇，这里又不是森林，还常进行比赛，怎么可能呢？这时柳妈的声音传过来了：“傻瓜，傻瓜，快捡啊！”
“这种地方，不会有孢子，怎么会有蘑菇？”我埋怨道。
“谁说不会有孢子？你没听说大地在深夜会裂开吗？”
我听了她这句话吃了一惊，柳妈什么时候变成诗人了啊？柳妈越走越远，我想追上她，可是一个黑东西朝我扑过来，我重重地倒地了。我张嘴要喊柳妈，却发不出声音。并且我全身麻木，动弹不了。那黑东西不见了，好像是一头熊？在我的上面，是灿烂的银河和闪亮的天庭。实际上，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我几十年都没看见过星星了，更不要说银河。这里真的是我们城市的足球场吗？我平时爱锻炼，身体很灵活，现在为什么一倒地就起不来了呢？虽然不能动弹，脑子却又很清醒，我甚至能分辨出远方传来的警笛的声音。我躺在草地上是很舒服的，只是不能动挪这件事让我焦虑。人啊，就是喜欢自寻烦恼。柳妈不会来管我了吗？柳妈柳妈，今夜演的是哪出戏啊？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我只能看银河与天空，我想转动一下头部都不可能。于是我心中的焦虑越来越厉害了，于疯狂中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是不是就是死？我慢慢地回忆起夜间发生的事。本来我在睡觉，后来莫名其妙地就跟随这位柳妈来到了这里，然后受到袭击，躺在这里不能动了。这时我的思路转向了柳妈。有三十多年了，柳妈一直住在我楼下的那一间平房里，平房后面是她搭的简陋的厨房和厕所。我记得起先她带着一个女孩，后来女孩成家离开她了，她就成了孤寡老人。柳妈平时很少主动与人交往，除了买菜做饭，总缩在那间平房里。有时出于好奇，我也会走进平房去看望她。那种时候，她总在屋里安静地打鞋底，她穿的布鞋全是她自己做的，清秀小巧的鞋子让人羡慕。看见我来了，她总是淡淡地笑一笑，起身给我倒茶。在那有数的几次拜访中，她没有多少话说，每次都是说起她对旅游的渴望，总是那几句话：“我想周游世界，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现在都在说穿越时空，我能不能去古代的那几个城市旅游？哪怕看一眼也行。”“你看我活得到‘世纪交流日’吗？如有那种好事，我一定去。”“他们说我们城市下面还有一个古城，是真的吗？”她的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她，我觉得我每次都在敷衍她，幸亏她并不见怪。我想，我同她之间有数的几次交往就是我现在陷入这种境况的根源啊。她一直在邀请我与她一道周游大千世界，现在终于付诸实施了。要不是她，我哪里会知道我们城市在夜间会有另一个世界呢？她当时多么欢快啊，她看见大地裂开，看见许许多多菌子埋在草里。她邀我来，是要同我共享欢乐。啊，但愿我马上恢复，同她一块去看可以上树的鱼！
“柳妈，我要怎样才能起来？”我喃喃地向空中说。
“一切全凭你的意志，你忘了吗，玉琴？”她居然回答我了。
哈，我可以说话了！
“柳妈！柳妈！”
“不要叫，我在这里。这是我的腿，你抱着我的腿站起来吧。”
那条腿像铁柱一样，我用力抓住她的灯心绒裤子站了起来。
星光下，柳妈神采奕奕，提着两袋蘑菇站在那里。
“我们回家吧。明天夜里再出来，去城北，到河里划小船。”她说。
“城北有河吗？”
“仔细找，总会找到。”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她不是在足球场找到了菌子吗？
我们分手时，柳妈嘱咐我说菌子要多洗洗，因为城里灰重。她又说：
“我忘了，我得去亲戚家呆几天。这几天你写诗吧，等我回来再来邀你。”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生活里忽然出现了柳妈！她不是在我楼下的平房里住了三十多年吗？我不是一直同她很熟吗？为什么以前我们从未深交？也可能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同我出游，她早就策划好了一切。唉，柳妈，她到底是谁？这几天里头，我反复回忆那次夜游——足球场的奇遇。回忆中闪闪发光的银河不断变幻着形状，我似乎不是被棕熊之类的动物撞倒的，而是自由自在地躺在草地上，周围还有一只夜鸟在走来走去。毫无疑问，夜游的激情超出了我写诗的激情。我不耐烦地等待柳妈的归来。每次来到楼下那平房前，我都要将脸贴在窗玻璃上朝里张望。屋里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她的身影。我想起她说的要我在家里写诗的话，便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妈还是没有回来，我的诗稿倒是积累了一些了。虽然我很少读自己的手稿，但我也知道自己在进步。写诗真好啊。
有一天我去超市购买日用品。在路上要经过一家烧饼铺，在铺子的门口我忽然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柳妈，她明显地消瘦了，但精神很好，两眼炯炯发光。她一把抓住我，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玉琴，你现在没要紧的事要办吗？”
我说没有。
“太好了！跟我来。”
我和她一前一后走进了烧饭铺侧面那条极为狭窄的通道。我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久，一次也没有进入过它，甚至从来不知道有它。
这条通道很奇怪，不仅窄而且长，两边都是房子的侧面墙或一段一段的围墙，这些墙挡住了光线，我们有点像在地道里行走。当我看着脚下的路时，一只小动物居然从围墙上跳到了我的肩上，我吓得颤抖起来。柳妈说不要紧，这是家鼠，和人住在一起的。她说话之际那小家伙又飞身一跃进了某个墙洞。不过它可不算小，总有两斤多重吧。
“墙洞里有不少家鼠，皮毛油亮，是稀有品种。这些人家将它们惯坏了。”
我不知道柳妈要将我带到哪里去，也对这条阴暗的通道充满了好奇心。我期盼着。
突然我发现通道的前方堵上了，那是一道死墙。墙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窟窿，洞里也许住着家鼠。
“糟糕，他们堵上了。”柳妈在黑暗中小声说。
我又发起抖来，然而还是期盼着。
“我们到了城里的哪个地方？”我问柳妈。
柳妈不回答，只是在左边的墙上摸来摸去的。后来她说摸到了。
“玉琴，你不是每天锻炼，身体灵活吗？来，你站在我的背上，双手用力往上伸，你会摸到一个窗台。窗台上有两根柱子，你抓住它们，用猛力攀上去，就可以爬到窗台上。”
柳妈的背很厚实，我稳稳地站上去，伸长手臂抓住了那两根木柱子。我这个姿势是很难攀上去的，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也许有希望。我听见柳妈咬牙切齿地说：
“扎玉琴，你就不想赌一把吗？你一定是怕死吧？”
有一些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乱转，我在流冷汗。我听见自己发出奇怪的吼声，后来我就跃上了窗台。窗台很宽，我坐在两根细柱子之间，听见柳妈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玉琴，你是在城市当中的森林里啊 . . . . . .”
我明白了，这里的确像森林，墙里头住着那么多的动物，我坐的这个窗台上也生长着青草。在窗户里面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看到树枝上茂密的叶子，还有两头大型动物那磷火一般的眼睛。也许这是隐藏在城市里的一个野生动物园？一个只有柳妈才能找到的地方？我从窗台上跳下去了，落在草地上。
“扎玉琴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是我的邻居风姨在黑暗里说话。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不就是足球场吗？”
“可足球场是在建材街啊。”我迷惑地说。
“对于有心人来说，条条路通足球场。你想通了吗？”
风姨扶我站了起来。我和她手拉手，毫无顾忌地迈开步子走出了足球场。
走出建材街就是中央大道。在人群中，我老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大妈，您随时都可以进来，这里是森林公园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