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
流浪汉
铜像
老人
年轻人
第一场
〔舞台灯亮前，黑暗中传来响亮的步操声及口令声。〕
〔舞台灯亮，响亮的步操声嘎然而止。黑夜。天幕上有一弯新月。〕
〔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一边喊口令，一边在舞台上步操，态度十分认真。〕
〔中年人坐在海边的石凳上，百般无聊地望着眼前的海，海浪哇啦哇啦响。他脱下左脚的鞋，细看了一阵子，仿佛发现里头有砂子似的，用鞋子在石凳上大力地拍几下，把它搁在石凳上；然后，脱下右脚的鞋，重复刚才的动作。〕
〔流浪汉停止步操，走向中年人。〕
流浪汉：（认真地对中年人下命令）从现在开始，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轻蔑地望了望流浪汉，不理他，继续在石凳上拍打鞋子。〕
流浪汉：（向中年下令）现在开始，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依然不理他。〕
流浪汉：（继续向中年下令）从现在开始......
〔中年人倏地站起来，瞪着流浪汉。〕
流浪汉：（被中年的举动惊吓到，顿了一下，继续讲完他的话）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怒气冲冲地）你给我滚蛋！
流浪汉：（吓了一跳，但没有立刻离开）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举手要揍流浪汉）你给我滚蛋！
流浪汉：（赶紧躲开一边，与中年人保持一段距离，但没有离开，与中年人对峙了一阵）我要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挥拳作势要向流浪汉冲过去）你滚不滚！
流浪汉：（顿了顿，向中年人敬礼。转身。大步踏离开。快要离开舞台时，突然转身向中年人）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作势要揍流浪汉，流浪汉即刻在舞台上消失。〕
〔中年人转身坐回原位，情绪起伏了好一阵子才安定下来。他翘起二郎腿，一边捏脚丫子，一边全神贯注地向左边窥视。从他的表情，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左边似乎坐着一对情侣，他被他们亲昵的举止吸引着。可能他们对他表示厌恶，他迅速把头转回来，脸上露着蛊惑的笑容。他开始摇
头晃脑，装作地吹口哨，好一阵子，大概左边的人已离开了，他才静下来。
〔舞台的灯光转暗，铜像随着诡异的音乐，幽灵似地自舞台右边缓缓地走出来，他走近中年人时，灯光逐渐恢复原状。
〔音乐淡出，但仍听到微弱的海浪声。铜像在中年身旁来回踱步，审视中年人一阵子，然后与他搭讪。〕
铜像：先生（语气温文，但令人觉得虚假而且阴森）。
中年人：（静默不动。）
铜像：（掏出香烟）先生，借个火可以吗？
〔中年人如梦方醒地看了铜像一眼，木然地掏出火柴，替他把烟点上。〕
铜像：（望着前面的海深深地吸了口烟）很夜了。
〔中年人眼睛直瞪着前面的海，沉默不语。〕
铜像：你常来这儿吧？
〔中年人沉默不语。〕
铜像：（望着天空）真没想到，这么夜了，还会有人在。
中年人：（冷漠地）你不是人吗？
铜像：（转身向中年人）我不一样。
中年人：我也不一样。
铜像：是吗？
中年人：我几乎每晚都在这儿，而且都待到这样夜，有时比现在还夜。
铜像：为什么呢？
中年人：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铜像：你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不是想找一个能和你谈话，听你谈话的人吗？
中年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你怎么知道我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铜像：我当然知道。
中年人：是吗？那么，我也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其实，是你自己很想找人来谈话解闷。但是，每个人都防着你。尤其是那些情侣，是不是？
铜像：这怎么说呢？
中年人：（摇头冷笑）你稍微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你，好像你是个贼似的。
铜像：因为，对他们来说，你是个陌生人，人们总是防着陌生人。他们不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们也可能是看不起你。人们总是防着他们看不起的人。
中年人：他们看不起你？
铜像：不，我是说，他们看不起你。
中年人：看不起我？（冷笑）你怎么知道？我想是因为你自己常给人看不起，才这样想吧？
铜像：（严肃地）人们只会看不起你，绝不会看不起我。
中年人：绝不会看不起你？为什么呢？
铜像：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你不一样。
中年人：不一样？（笑了起来，打量铜像）凭什么？凭你这身衣着？凭你口袋里比我多几个钱？哈哈哈，我想，你和我是不可能相差太远的，和我不一样的人，这时候不可能还在这儿闲荡。
铜像：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和你不一样。因为我受人尊敬，你让人看不起。
中年人：你怎么这样肯定，我会让人看不起？
铜像：你的脸色告诉我的。一个人的状况可以从他的脸色看出来。
中年人：原来你是个看相的。
铜像：我是一尊铜像。
中年人：（没注意铜像说什么）我怎么知道人们会尊敬你？
铜像：你会知道的，我的脸会告诉你。
中年人：（拿起搁在石凳上的鞋穿上）我可不会看相。我看不出你是哪一个名人雅士或者社会贤达。
铜像：我是铜像。
中年人：同......同？你是说你是同志吧？我虽然不反对同性恋，但我不是同志。
铜像：你是不是同志我没有兴趣。你听好，我是铜像！
中年人：铜像？
铜像：唔，铜像。
中年人：噢，铜像！或者你是个有点名气的人吧，但是，我很可能没听过你的名字。我不太注意名人，除非是非常有名的人。
铜像：我不是什么名人，我只是一尊铜像。
中年人：一尊铜像？
铜像：是的，一尊铜像。（用手指向远处）就像那尊铜像一样，你明白吗？
中年人：（站起来，往铜像指的方向望，然后以戏谑的眼光打量他）哦，我明白了，但是，我可看不到你有什么铜的颜色。
铜像：铜像的颜色不是一下子就看得出来的。你要细心观察、感觉、体会。
中年人：（对铜像开始有点好感）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铜像：我想，你大概还不太相信我的话吧？
中年人：相信！你说你不是同志，是一尊铜像，对不对？
铜像：是的。
中年人：但是，我嗅不到你身上有什么铜的气味。
铜像：你站近一点就会嗅到了。
中年人：（犹疑了一阵）我不是同志，你真的不是...？
〔铜像微笑摇头。中年人犹疑了一阵，终于把身体移近铜像，他嗅了一下，然后摇头。〕
中年人：我还是嗅不到。
铜像：你再移近一点。
〔中年人勉强再移近铜像一点，嗅了一下，即把身体移开，摇摇头。〕
铜像：（逼近中年人）你怕什么？再站近一点！
中年人：（立即往后退，歉意地微笑）对不起，我不习惯和人靠得太近。
铜像：为什么？
中年人：（尴尬地）没什么，我怕口臭。（话说出来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正）我的意思是：我怕自己有口臭，人家会不高兴。
铜像：我不是普通人，
中年人：所以你不怕口臭？
铜像：（温文但催眠地）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普通的人（一边说，一边逼近中年人）我是铜像。
中年人：（像被催眠似的呆立在那儿，如梦般地说）哦，我知道，你是一尊铜像。
铜像：（催眠地）现在你嗅到铜像的气味了吧。
中年人：（仍在被催眠的状态）是的，我嗅到铜像的气味了，我喜欢这气味。
铜像：（催眠地）因为你喜欢我。你喜欢铜像。
中年人：（仍在被催眠的状态）我喜欢铜像...（突然惊醒，兴奋地）是的，我喜欢铜像。
铜像：（语气恢复原状）每个人都喜欢铜像的。
中年人：但是，你是什么铜像呢？
铜像：你说什么？
中年人：我的意思是说，你是谁的铜像？例如，前面那儿有一尊莱佛士的铜像。但是，你的样子不像莱佛士。你贵姓大名呢？
铜像：名字对我不重要，它不能代表我。
中年人：那我怎么称呼你？
铜像：名字并不能代表事物的本质。莎士比亚说过：玫瑰换了个名字，它还是一样芳香。你就叫我铜像好了。
中年人：铜像先生，你的文学修养真不错。
铜像：算不了什么。为了装门面，铜像当然要懂一两句莎士比亚或者鲁迅。
中年人：哦。
铜像：有一阵子也流行毛主席，现在是孔子。
中年人：那你不是要记住很多名人的语录吗？
铜像：也不尽然。过时的，我就不再记它了。例如现在，许多毛主席的话，我都记不起来了。
中年人：但是我还记得一些。（激昂地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停下来，再想了想）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放底声量，一面念，一面竭力地思索）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对不起，我只记得这几句罢了。老实说，我也不过只懂得喊这么几句。我是跟着人家喊的，所以懂得不多。
铜像：毛主席也是一尊铜像！
中年人：毛主席是一尊伟大的铜像！
铜像：从铜像崇拜者的观点来说，任何一尊铜像都是伟大的。
中年人：你呢？
铜像：如果任何一尊铜像都是伟大的话，我当然也是伟大的。
中年人：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知道你伟不伟大？我们说伟大的毛主席，伟大的孔子，伟大的莎士比亚，但是我们不会说，伟大的铜像。
铜像：那是你自己肤浅，铜像很多，不仅是毛主席、孔子或者莎士比亚。每个时代，每个地方都有铜像。你到过多少地方呢？
中年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你能告诉我，你是哪儿来的吗？
铜像：我是四海为家的。
中年人：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铜像：不错，凡是需要铜像的地方我都去过？
中年人：你刚去过什么地方？
铜像：我刚从爱斯基摩回来。
中年人:爱斯基摩？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吗？
铜像：你听过爱斯基摩人吗？
中年人：听过，我听过。
铜像：有爱斯基摩人，当然就有爱斯基摩这地方。
中年人：你说得不错。新加坡人，是指新加坡这地方的人；香港人，是指香港这地方的人；北京人，是指北京这地方的人。爱斯基摩人，当然是指爱斯基摩这地方的人。
铜像：你倒很会推理。
中年人：你是爱斯基摩的铜像！对不对？
铜像：不，我只是刚从爱斯基摩回来吧了。
中年人：即是说，你是属于这儿的？
铜像：我不属于任何地方，凡是需要铜像的地方我都会去。
中年人：爱斯基摩是很远的地方。
铜像：是的，要走很多的路，经过无数的河流、火车站和大海。
中年人：你是怎么来的？
铜像：我闭起眼睛便来了。
中年人：回去呢？
铜像：也是闭一闭眼睛。
中年人：便回去了？
铜像：嗯，便回去了。
中年人：（兴奋地）你真了不起！我能看看你怎么去吗？
铜像：没有问题。
中年人：现在能吗？
铜像：没有问题。（闭起眼睛一阵子，再张开）
中年人：现在可以开始吗？
铜像：我已经去爱斯基摩一趟了。
中年人：我知道，但是我现在想看你再去一趟。
铜像：好，我再去一趟。（闭起眼睛一阵子，再张开。）
中年人：可以开始吗？
铜像：我回来了。
中年人：什么回来了？
铜像：我刚去了一趟，现在又回来了。
中年人：但是，你一直在这儿。
铜像：虽然你感觉不到，不过我真的去了爱斯基摩一趟回来。
中年人：你是个诗人。
铜像：不，我是铜像。
中年人：你说你去了爱斯基摩一趟，但是，你一直在这儿，只有诗人才有这样的想象力。
铜像：我不是想象，我是真的去了爱斯基摩一趟。如果你不信，你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拉中年人的手来摸他的手）
中年人：（一碰到铜像的手，立刻把手缩回来）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铜像：因为爱斯基摩是个很冷的地方。如果你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头发。
中年人：（看了看他的头发）你的头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铜像：看看我的头发上有没有雪花。
中年人：（细心地审视铜像的头发，然后惊叫起来）真的，你的头发真的粘着一些雪花！
铜像：因为我刚从爱斯基摩回来，爱斯基摩是个很冷的地方。
中年人：（兴奋得像个小孩）这真的是奇迹。告诉我，刚才你在爱斯基摩看到了什么？
铜像：爱斯基摩人。
中年人：爱斯基摩人是怎样的？
铜像：穿爱斯基摩衣服。
中年人：（仍兴致勃勃）你和他们说些什么呢？是不是爱斯基摩话？
铜像：什么话都没说。时间太仓促了，来不及说话。
中年人：爱斯基摩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铜像：有人。男人和女人。
中年人：就是你刚才说的爱斯基摩人？
铜像：对了，就是爱斯基摩人。
中年人：他们在做些什么？爱斯基摩人在做些什么？
铜像：吃饭、睡觉、上班、做爱。
中年人：他们上班去做爱？这倒有趣。
铜像：不，他们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上班，还有做爱。
中年人：（失望的）那有什么新奇。
铜像：太阳下没有新奇的东西。
中年人：但是我今天看到了一尊铜像。对我来说，这就是新奇的东西。
铜像：你从来没见过铜像？
中年人：我从来没见过一尊会说话的铜像。
铜像：毛主席很会说话的，他是尊铜像；孔子也很会说话，只可惜你没见过他们。
中年人：我是说，我从没见过一尊活生生的，即不是毛主席，不是孔子，也不是莎士比亚的铜像。不，我的意思是，我没见过一尊，活生生的，纯粹叫铜像的铜像。
铜像：铜像有两类。一类是由政治家、艺术家、哲学家、国家元首、英雄人物变成的。第二类是像我一样，纯粹只是铜像。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做铜像，所以我就成了一尊铜像了。
中年人：有这样的事？人们会尊敬这样的铜像吗？
铜像：人是崇拜铜像的动物。
中年人：未必的，一尊铜像，他必须有值得人们崇拜的地方，人们才会崇拜他。
铜像：这当然啦，你看看，我值得你崇拜吗？
〔铜像身旁冒起一阵浓烟。舞台灯转暗。铜像消失，台上的吊架垂下一张荧光幕，铜像的脸孔出现在荧光幕上。〕
中年人：（仰起头往上望，目瞪口呆。）啊！
荧幕铜像：（得意地大笑）呵呵呵呵呵...
中年人：（忙乱地用手揩拭脸孔，用臂膀遮住头顶，仿佛上面有水喷下来似的。）原来你是这样高大的！
荧幕铜像：我可以变得更高，更大。
中年人：要多高就多高，多大就多大？
荧幕铜像：对了，要多高就多高，多大就多大。
中年人：甚至高过那座钟楼？
荧幕铜像：当然可以高过那座钟楼。呵阿阿阿！
中年人：你真了不起。
荧幕铜像：你要我高过那座钟楼吗？
中年人：（兴奋地）好啊！
〔荧幕上出现一阵烟，烟散后是铜像嘴巴的大特写。〕
荧幕铜像：呵呵呵呵呵，你还要我变大一点吗？
中年人：（用手捂住耳朵，有点惧怕）够了够了，你再变大一点，我的耳朵便受不了。
荧幕铜像：（得意地笑）呵呵呵呵呵...
中年人：（忙用手捂住耳朵）我看人们不但尊敬你，崇拜你，而且惧怕你。
荧幕铜像：我没什么可怕的。呵呵呵呵...
中年人：（忙捂住耳朵）铜像先生，你能够变小吗？我实在不习惯和一个这么高大的人对话。我的颈项发酸，耳朵都快震聋了。
荧幕铜像：所以，和铜像对话，不是简单的事。普通人不应该随便要求和铜像对话。呵呵呵呵...
〔中年人慌乱地捂住耳朵。一阵烟升起，舞台灯转暗。灯光恢复原状时，荧幕不见了，铜像重新出现在中年人身旁。〕
中年人：（惊魂甫定）今晚我真的是大开眼界。
铜像：对铜像来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
中年人：你说你能够变小？
铜像：我现在不是变小了吗？
中年人：我的意思是（做一个变小的动作）变得比我小，（用手形容）像这么小，或者（做个更小的动作）这么小。
铜像：不能。
中年人：你不能变小？
铜像：不是不能，是不愿意。铜像一定要维持高大的形象。像人一样高大，已经是我们最小的形象了，许多铜像都不愿意这样做的。缩小自己，是铜像的一大禁忌。铜像犯了禁忌就很容易失去他的地位。
中年人：是不是他不能做铜像，要变成常人？
铜像：有时他连常人都做不成。他会变成一头猪，一只狗，一根草，一块石头。
中年人：那真危险，原来铜像也不是万能的。
铜像：没什么危险的，你不去犯那些禁忌便是了。
中年人：你刚才变得真高大。
铜像：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做得到。
中年人：（兴奋）真的吗？我真的也能变得像你刚才那样高大吗？
铜像：当然能。
中年人：你是怎么变的？
铜像：我踏在别人的背上。
中年人：踏在别人的背上？
铜像：是的，没错。
中年人：但是，我刚才没看到什么别人。
铜像：因为你只注意我的脸，我的嘴巴，你没注意到我的脚。
中年人：现在这些人呢？
铜像：还在我脚下。
中年人：（迷惑地打量铜像的脚，绕着他前前后后地审视）没有啊，你的脚没有人啊？
铜像：我说了，他们在我的脚下。
中年人：（依然迷惑）你的脚下？
铜像：对了，全在我的脚下，所以你看不见。
中年人：你能不能把脚提起来，让我看一看？
铜像：不能。这是铜像的禁忌之一。
中年人：铜像的禁忌真多。你不能把脚提起来，怎么走路？你不是走来的吗？
铜像：走路不同。为了走路提起脚，那是必要的。没有必要时，我们绝不会提起脚。就算是走路，我们也不会把脚提得太高。就像这样。
〔铜像挺起胸膛，扬起头，走一遍给中年人看。〕
中年人：啊，我想起来了，很多名人走路的样子，都是这样的。
〔中年人也学铜像走一遍，但步伐却滑稽可笑。〕
铜像：所以，你现在知道人们为什么尊敬我了。
中年人：的确，你是值得尊敬的，尤其是你走路的样子，帅极了！
铜像：你也尊敬我吗？
中年人：何止尊敬，简直崇拜呢！我能学吗？
铜像：你要学什么？学我走路的样子？当然能。
中年人：那只是表面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我能学做一尊铜像吗？
铜像：理论上应该是可以的。
中年人：我不喜欢理论，我想知道一些具体一点的东西。
铜像：好，我就说得具体一点。举个例子说，你能牺牲你的朋友吗？
中年人：我仍抓不到你的意思。
铜像：你忘了，铜像要变得高大，就得要站在别人的背上。
中年人：我知道。但是，这和朋友有什么关系呢？
铜像：因为你要踏在别人的背上。
中年人：哦，我明白了。我是不是要踏在朋友的背上？为什么一定要朋友？我不能选择别人吗？比方说，我的敌人。如果能够的话，我一定选择我的敌人。
铜像：理论上，踏在谁的背上都无所谓，只要你能踏上去，而且站得稳便行了。而朋友是最接近你，相信你的人，也是对你的脚板最没有戒心的人。敌人最难，他对你最有警惕与戒心。别说你不容易踏在他的背上，搞不好，他还会踏在你的背上。
中年人：但是，我总不忍心践踏我的朋友。
铜像：那你就不可能高大起来。
中年人：你还有朋友吗？
铜像：当然有，而且有很多。
中年人：他们不怕你踏在他们的背上吗？
铜像：他们全在我的脚板下面。
中年人：你的朋友真可怜。
铜像：那倒不见得，他们也可以做铜像。很多铜像都是从脚底翻身变成的。
中年人：你呢？
铜像：我不能告诉你。所谓英雄莫问出处，铜像也是一样，都不喜欢人查问他的过去。
中年人：对不起。（思索了一阵子）但是，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铜像：问吧。
中年人：你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从你的脚底爬出来，他就可以变成铜像了？
铜像：（犹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答你呢？唔...
中年人：如果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铜像：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他能从我的脚底下爬出来，他是有机会变成铜像的。但是，只是有机会而已。最重要的是，他从我脚底翻身之后，能不能踏在别人的背上。
中年人：对，他必须还要踏在你的背上。
铜像：但是，我绝不会让这种暴乱发生的。
中年人：当然，你今天的地位，也是靠暴乱才得到的嘛。
铜像：不，我是靠革命成功的。革命家是伟大的，制造暴乱的是暴徒，暴徒是无耻的、可恶的，必须要镇压...
中年人：但是，我看起来却没什么不同。你在脚底翻身时，有没有人镇压过你呢？
铜像：当然有。我管他叫反动派的法西斯。
中年人：我还是不明白...
铜像：我们就此打住吧。我们已接触到革命与暴乱了，这都是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铜像是不愿意谈这些话题的。而且，我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中年人：你要走了？请你再多待一会儿好不好？如果你不愿意谈革命与暴乱，我们就不谈好了。我希望你能多待一会儿，我很想知道多一点关于铜像的事。
铜像：我不能待太久，铜像是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我要走了，人生就像一部戏，有悲欢，也有离合。我们已见了面，所以也该分手了。
中年人：既然这样，我不浪费你的时间。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我很希望能变成一尊铜像，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铜像：我知道。
中年人：你知道？
铜像：是的，我知道你很想变成铜像，而且我一定会帮忙你。不然，我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中年人：（兴奋）你是说，你是为我而来的？
铜像：可以这么说。
中年人：（更加兴奋）那，我现在就变成铜像，行吗？
铜像：成为铜像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可以这样仓促的。我现在要走了，只要你有这个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中年人：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铜像：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便回来。
中年人：时机成熟？那是什么时候呢？
铜像：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天机，天机是不可泄漏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中年人：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铜像：（一边离开，一边说话）你记得等我，我一定回来的。明天不来，后天来；后天不来，下星期来。你一定要等我。
〔灯渐暗〕
第二场
〔同一个海边，但在另一个夜晚。天幕上的新月不见了，石凳上坐着一个落寞的老人。老人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海，海浪依然一样，哇啦哇啦地响着。〕
〔中年人进场，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他在石凳旁来回地踱来踱去瞪着石凳上的老人，充满敌意。〕
老人：（低声地唱着一首广东童谣）行行，行行，行到街边拾个橙...
中年人：（向老人）喂！
老人：（没理他，继续唱）橙好食，路好行。
中年人：喂！
老人：（仍没理他，重复唱着这首歌）行行，行行，行到街边拾个橙...
中年人：（趋向前，提高声量）喂！
老人：什么事？
中年人：你坐了我的石凳！
老人：十点？没那么早吧？（看了看手腕，发现没戴表，在身上东摸西摸，掏出一个表来）现在十一点啦。
中年人：（不懂他说什么）什么？
老人：（大声）我说现在是十一点啦。你还没老呢，耳朵就这么差，如果像我这样老，你怎办？
中年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坐了我的石凳！
老人：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不会去看那边的大钟楼吗？
中年人：（提高声量）你坐了我的石凳！
老人：（恍然大悟地把身体挪向一边）噢，你要坐这张石凳？要坐不是坐啦，不必叫得这样大声嘛！
中年人：你可以坐另一张吗？这是我的石凳。
老人：（把身体挪回石凳中央）噢，你要坐另一张，你去坐啦，（用手指向舞台左方）喏，那边有一张，你去坐那张！
中年人：不，我要坐这张，这是我的石凳。
老人：（不耐烦）你究竟要坐哪里？
中年人：（指着老人坐的石凳）这里！
老人：那你就坐啦，罗罗嗦嗦（咕噜着，把身体移向一边）。
中年人：你可以坐另一张吗？
老人：你说什么？你转过来这边好不好？我这只耳朵听得比较清楚。
中年人：（转身到另一边）我说，你可以坐另一张吗？因为，这是我的石凳！
老人：你是说，这是你的石凳？
中年人：没错，你坐了我的石凳。
老人：你的石凳？上面有你的名字吗？
中年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我的名字？
老人：（气愤）没有你的名字，凭什么说这一定是你的东西？
中年人：我每天都坐在这石凳上，这是我的石凳！
老人：你每天坐这石凳，它就应该是你的吗？
中年人：是的。
老人：我每天都走这条路，难道这条路就是我的吗？
中年人：请你不要坐在我的石凳上！
老人：请你不要站在我的路上。
中年人：（指着舞台左侧）那儿有张空石凳，你为什么不去坐，一定要坐我的石凳？
老人：你问得好。那你为什么不去坐那张空凳，一定要和我争这张石凳？
中年人：我每天都是坐在这石凳上的，是你坐了我的石凳。
老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就算这是你每天坐的石凳，现在我已经坐了，为什么你不坐另一张？这儿空着的石凳多的是。
中年人：那，你就去坐另一张石凳吧，让我坐这张石凳好不好？
老人：你是不是故意要欺负我？你以为老人好欺负是吗？我知道，你是存心要欺负老人。好啦，这张石凳是你的，但是我不要起来，我要坐在这儿，你想怎样？
中年人：我不想欺负谁，我只想坐回我的石凳。
老人：你这人真奇怪，我懒得跟你吵。
中年人：（见老人不肯离开，只好将就一下）好啦，老伯，不要生气，我和你坐在一起好了。
老人：我没说不让你坐。做人要有分寸嘛。（说着，让一半位子给中年人）
中年人：谢谢你，（在石凳另一边坐下）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坐。
老人：你说什么？
中年人：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坐。
老人：（勃然大怒，立刻把身体挪回到石凳中间，要把中年人挤出去。）你喜欢自己一个人，我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嘛！你起来，到别的石凳去！起来！
中年人：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仍生气）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我是说我以前，以前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坐，我没有说不喜欢和你坐。老伯，请你不要生气。
老人：后生仔，不要得寸进尺！不要人家让你一点，你就爬到人家头上拉屎。
中年人：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是在等一个人。
老人：等人就一定要占着这石凳吗？
中年人：我怕他看不到我。
老人：你这么大，怕他看不到？真是神经病！
中年人：我坐在这儿等了好多天，一直都看不到他，我担心他来了，看不到我，又走了。
老人：他究竟有没有和你约好时间？
中年人：没有。
老人：你和我那个安仔一样糊涂。和人约会，怎么可以忘了约定时间？
中年人：不是我忘了，是他没告诉我。
老人：你怎么不问他？
中年人：他不告诉我。他只说，他一定会来。
老人：算了，你不必等他，这个人一定是失约了。这种信口开河的人世界上多的是。
中年人：不，他说他一定来的。
老人：但是，现在他没来呀！
中年人：他说他可能明天来，可能后天来，可能大后天来，也可能在下个星期来。
老人：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有下星期！这个人一点诚意也没有，你还相信他！
中年人：不，他一定来的。我们有个很重要的约会。他不像是个会失约的人。
老人：他是什么人，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中年人：不是。事实上，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老人：唉，你和安仔一样天真，竟然相信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后生仔，我看你是给人愚弄了，你不必等了，我敢向你保证，那个人不会来了。
中年人：不，我相信他，我知道他不是个轻易毁约的人。
老人：你在这儿等了多少天了？
中年人：我忘了。可能是一个星期，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两个星期。每天都一样，太阳从那儿升起来，然后，落下去，然后，月亮出来了，消失了。每天都一样。我分不清楚昨天，前天，大前天，或者上星期发生的事。我不知道等了多少天。
老人：可能你已经等了二十天了，是不是？
中年人：有可能。
老人：但是，他一直都没出现，是不是？
中年人：不过，他一定会出现的，他不是个会失约的人。
老人：你等了他整整十天，可能是一个月，把你都等到神经了，他一直都没出现，你竞还相信他是个不会失约的人！老兄，你给人愚弄了，真的，你给人愚弄了。
中年人：他不会愚弄我的。
老人：你就像我的那个安仔一样...
中年人：（很不高兴地打断老人的话）请你不要老是说我像你那个...那个什么什么仔好不好？
老人：安仔。安仔是我的儿子。
中年人：（不高兴地）谁像你的儿子！
老人：我不是要讨便宜，你真的像他一样，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不听我的话，所以整天给人骗。
中年人：叫我等他的人不会骗我的，因为他不是人。
老人：什么？他不是人？这...这么说，你遇见鬼了。怪不得你给他迷得疯疯癫癫的。
〔老人略把身体挪开，有点惧怕中年人。〕
中年人：他是一尊铜像。
老人：是个同乡？他是你同乡的鬼？
中年人：他是一尊铜像（用手指向远处的铜像）就像那座莱佛士铜像一样。
老人：噢，他是个红毛鬼！
中年人：不，他是铜像。
老人：我不管他是什么，但是他肯定不是好东西，不然，他不会把你害得那样惨。
中年人：你说他害我？不，我从来不觉得他害我。我觉得他是我的救星，只要他来，我就有希望了。
老人：有希望？有什么希望？
中年人：他能改变我的生活。
老人：他知道万字票开什么号码吗？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灵，不管他是什么鬼，我也不怕他。他既然是你的同乡，你就告诉他我也是你的同乡。我们大家都是同乡，我希望他也会提拔提拔我。
中年人：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老人：我明白啦，总而言之，这个人，不这个，这个你的同乡，他一来，你就有希望了，是不是？
中年人：是的，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腻了。每天都是在同样的时间起床，看同一份报纸，搭同样的一辆巴士。（顿了顿）连塞车的地点都一样。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工作，看一样的脸色，听一样的训话。以前我只觉得烦闷无聊，现在我完全受不了啦，我要改变。
老人：后生仔，不要埋怨，每个人都一样的，像我们老人不是更糟吗？我们就像穿旧了的衣服一样，给人扔在一边，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是谁。在人家的眼里，我还不如这些石凳。石凳，至少人们要坐的时候会想起它，有人还会抢着占有这张石凳。但是，有人会抢着占有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吗？（顿了顿）你家里有没有老人？
中年人：我的父母亲已经死了。
老人：你有没有孩子？
中年人：没有。
老人：年纪那么大还不生孩子，要快点生啊，不然，你老了，孩子还小，你就辛苦啦。
中年人：我还没有结婚。
老人：为什么还没有结婚？你不是基吧？
中年人：（微愠）我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你问我这么多问题干什么？
老人：唉，不问就不问啦！安仔就是这样，我问他一点东西，他就骂我，和我发脾气。
中年人：（对着海自语）每天都坐在这海边，看同样的海，听同样的浪声，晒同样的太阳，望同样的月亮。我的生活，真的要改一改了。
老人：你在和我讲话吗？
中年人：今天是星期几？
老人：你是不是和我讲话？
中年人：你就在我身边，我不是和你讲话，和谁讲话？
老人：我和你讲话你就不高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我讲话。
中年人：（茫然地）今天是星期几了？
老人：（看看手腕，然后摸身上的手表）为什么你一直要问时间。你的眼睛好，自己看一看大钟楼嘛！
中年人：我不是问时间，我是问星期几！
老人：（摸出手表，看了看，然后将手表放回裤袋里）十一点半。
中年人：唉，算了，管他星期几。星期一也好，星期日也好，星期五也好，我连白天，夜晚都不管了，还管他星期几？
老人：现在是十一点半了，我看你的同乡不来了。你明天不必工作吗？
中年人：我没有工作。
老人：你没有工作了？
中年人：我见到铜像那天之后，就把工作辞了。
老人：哎呀，你和安仔一样，随便就把工作辞了。
中年人：（生气）我不管那个那个谁...
老人：安仔，他是我儿子。
中年人：我不管你儿子是谁，（强调）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愿意把我的一生全浪费在一份我吃不饱俄不死的工作上。所以，我把它辞了！
老人：你把工作辞了，你没有工作了。以后你就会像我一样，对时间越来越模糊。你忘了昨天做过什么，前天做过什么。除了在白天等黑夜到来，在黑夜等天亮，你对一切都越来越模糊...你会忘了今天是星期几。对了，今天是星期几，你知道吗？
中年人：我当然知道今天是星期几。
老人：那么，今天是星期几？
中年人：（生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几？
老人：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了。你和安仔一样，你没有工作了，你和安仔一样。
中年人：（恼羞成怒）去你的安仔，我才和他不一样。他没有希望了，他完蛋了。但是，我仍有希望，等铜像一来，我便不同了。
老人：（伸了个懒腰）是的，你不一样。但是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你没有工作了。我老了，不想和你们年轻人吵。但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很夜了，我要走了。
〔老人佝偻着站起来〕
中年人：（表示歉意）对不起，老伯，我的脾气是有点不好，不要那么快就走嘛，坐下来陪陪我，我们再谈一会儿才走好不好？
老人：（摇头，抱着双臂）我不坐了，这儿越坐越冷。（仰首望天）月亮都不见了，这么多乌云，恐怕还会下雨呢！我要走了，趁雨还没下，我劝你也早点走。
中年人：下雨的时候，我自然会走，现在我还要等下去。
老人：那么，你慢慢等吧，现在整张石凳都是你的，没有人和你争了。（说罢，喃喃地走开）他不知道今天星期几，他和安仔一样，没有工作了。他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低声唱着广东童谣）行行，行行，行到街边拾个橙...
〔灯渐暗〕
第三场
〔另一个黄昏，同样的海边，中年人和老人坐在同样的石凳上。〕
老人：（哼着他常哼的广东童谣）行行，行行，行到街边拾个橙，橙好吃，路好行...
中年人：为什么你老是唱着这首歌，像坏了的唱盘一样，烦死人了。
老人：（怀念地）以前安仔最喜欢听我唱这首歌。
中年人：哦，安仔，又是安仔。你那个宝贝儿子。
老人：（兴奋地）我以前常常带他来海边散步，散步时，他总要我唱这首歌。那时他才这么大（用手比划一个五、六岁小孩的身高。）
中年人：（根本没心听老人讲话，烦闷地望着海叹气）唉，他还没有来。
老人：是啊，他没有来。每次都是这样，答应了我总是没有来。这次，可不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是他自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来的。
中年人：他是谁？
老人：安仔呀！
中年人：唉，安仔，安仔，安仔。不是听到你在那儿行行行行，就是安仔安仔。你这个宝贝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老是要我听你讲他的事？
老人：（不管中年人的牢骚，继续说他的话）他总是答应我说，他会来看我，但是他总是没有来。以前他小的时候，我答应他什么，我都做得到。好像，我答应他，如果他的英文听写考得好，我就买一只风筝给他。后来，他的英文考到七十分，我就买了一只风筝给他。
中年人：安仔也喜欢放风筝？我小的时候也喜欢放风筝。（望着天空）风筝飘上天空，越飘越高，就好像我自己也飘到天空上一样，那种感觉真好。
老人：安仔可真的喜欢放风筝。我常带他到海边来放，就是这个海边，喏，就在那儿。那儿本来不是这样的，是块平地。你爸爸有和你一起放风筝吗？
中年人：（摇头）
老人：你的爸爸不喜欢风筝？
中年人：我爸爸从来就没和我玩过。
老人：你爸爸还在吗？我知道了，你一定像安仔一样，不喜欢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你爸爸妈妈都在吗？如果爸爸妈妈都在就好了，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孤零零一个人。
中年人：为什么你要知道那么多我的事情？我结了婚没有？我爸爸妈妈在吗？这关你什么事呢？
老人：问多你几句话有什么关系？你会吃亏吗？你就像安仔一样，多问他几句，就发脾气。
中年人：还有，我说过很多遍，我不是安仔，不是你儿子，请你不要老教训我，说我像你儿子！
老人：好啦，好啦。安仔就是这样，不喜欢听我教训，所以常吃亏。
中年人：你有完没完？我烦死了！
老人：烦就走开好了，我没叫你坐在这儿。你走啊，走啊！
中年人：我为什么要走。他说他会来的，我一定要等到他来为止。
老人：算了，他不来了。你还是回去吧，回去陪你的爸爸妈妈，总比在这儿等什么同乡好。你那个同乡不是好人。他骗你的，他不会来了。
中年人：你的安仔才骗你。我知道铜像一定会守他的诺言，他一定会来。
老人：你每天都说他一定来，你每天都在这儿等。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笨的人。
中年人：我知道他今天一定来。我有预感。
老人：你每天都有预感。
中年人：（突然全神贯注）你听，好像有人来了。
老人：什么，你说什么人？
中年人：（稍提高声量，逐字把话说清楚）好像有人来了。
老人：（茫然地张望）我看不到什么人。
中年人：你没听到吗，真的有人来了。（紧张地站起来，四处张望）
〔传来流浪汉的步操声，不久，他从舞台右边进场〕
老人：你是等这个同乡吗？
中年人：（颓然坐下，懒得答腔。）
流浪汉：（向中年人他们走来，在他们面前肃立。）从现在开始，我升你做准将！
老人：这个人常来这儿的，是个神经病人，他的话你也信？
中年人：谁说我等他？
流浪汉：（向中年人）从现在开始，我升你做准将！
中年人：（光火）你给我滚蛋！
〔流浪汉稍微惊吓了一下，退后几步，但并不打算离开〕
中年人：（瞪着流浪汉）你滚不滚？
流浪汉：我升你做滚蛋！
中年人：（愤怒地站起来，挥拳示意要揍流浪汉）你滚不滚？
流浪汉：（和中年人对峙了一阵，肃立。开步走，大步操向左边舞台，突然转身向中年人）我升你做滚蛋！
中年人：滚你妈的蛋！
〔流浪汉在舞台左边消失。〕
老人：（望着怒气冲冲的中年人）你的脾气真坏...
〔中年人压着怒气坐下。〕
老人：就像我那个安仔一样。
中年人：（爆发，对着老人大声吼）不要和我提你的安仔！
〔老人吓了一跳，从中年身边移开身体。两人静默地坐了一阵。场面有点尴尬。〕
老人：（站起来）我走了。
中年人：为什么这么早就走，再坐一下嘛。
老人：我走了，我也有父母生的，不是随便让人骂的。
中年人：（歉意地）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老人：喊到这样大声，还说不是故意。安仔都没有这样大声喊我。我要走了。
中年人：我不是和你道歉了吗？
老人：我要回去等安仔的电话。
中年人：不用等了啦，他不会打来的。
老人：你不等啦？你相信你的同乡不来啦？
中年人：（稍提高声量）我说你，你不用等啦，安仔不会打电话来的。
老人：谁说他不会打电话来？你那个同乡才不会打电话来。我要走了。（真的起步走）
中年人：（懊恼地）走就走啦，不要罗罗嗦嗦，谁要你在这边。
〔老人唱着广东童谣下场。中年人划亮火柴，点烟。灯转暗。他呆坐在石凳上，海浪声哇啦哇啦响。在昏暗中，夹在他指间的香烟闪着醒目的红光。诡秘的音乐随着海浪声轻轻地响起。铜像幽灵似的出场，出现在中年的身旁。〕
铜像：朋友。
中年人：（如梦初醒地）啊，你来了。
铜像：是的，我来了。
中年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铜像：我不是果陀，我说过要来，我一定会来。
中年人：果陀是谁？是不是另一尊铜像？
铜像：我不知道。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是一个说要来，却一直都没来的人。
中年人：还好你不是他，你终于来了。
铜像：是的，我终于来了。但是，你准备好了吗？
中年人：准备什么？
铜像：当铜像呀。
中年人：我准备好了。自从见过你之后，每天我都等着今天的来临。
铜像：为什么？
中年人：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太厌倦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这种刻板的，没有出路的生活了。
铜像：不要不满现状，有时候，不满就是毁灭的开始。
中年人：我总要试试看，我宁愿毁灭，也不愿在默默中死亡。
铜像：你真的要做铜像？
中年人：是的。
铜像：铜像的生活也不一定是令人满意的。
中年人：总比现在不死不活的生活好。
铜像：一个人要变成一尊铜像，通常都要经过一段艰苦的奋斗。
中年人：如果最后一定会成为铜像，我愿意吃苦。
铜像：不过，你可以例外。
中年人：那太谢谢你了。
铜像：不用谢，我是有条件的。
中年人：是什么条件？如果不是特别苛刻的条件，我一定接受。
铜像：也不是什么特别苛刻的条件。你必须要签个约，就是这样而已。
中年人：是什么约？
铜像：（从身上掏出一张契约来）没什么，只是一种形式吧了。铜像向来是主张自由民主的。铜像从来不强迫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你在这契约上签个名吧。这表示，你的决定是自愿的。这样，大家日后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执。
中年人：（把契约接过来细读）让我看看。
铜像：你看到了，上面说，你愿意放弃做人的身份，成为一尊铜像。作为一尊铜像，你不但可以来去自如，而且形象高大。
中年人：好，我签。
铜像：你真的愿意放弃做人吗？
中年人：如果做铜像有这么多好处，我还要做人干嘛？（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没有笔）但是，我身上没有笔，你能借你的笔让我用一用吗？
铜像：这契约不是用笔来签的，用笔太随便了，成为铜像，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中年人：（有点诧异）不用笔，是不是要用血？用血我就有点麻烦。
铜像：你怕流血？还是怕痛？
中年人：我是怕看到血，自然也怕痛。
铜像：铜像是不可以怕流血和怕痛的。
中年人：自然，像打针那样的痛我是不怕的。如果用血来签名，只不过是刺一下指头，滴两滴血，我看我应该不会怕。我只怕流太多的血，和大痛。好像火烧到指头的那种痛，呃，还有牙痛！对，我最怕牙痛。
铜像：你不必怕。你不必流血，也不必痛。
中年人：好极了！如果是别人流血，别人痛，我当然不怕。
铜像：没有人会流血。用血签名，那是浮士德与魔鬼的玩意，太骇人了。成为铜像是一件光荣的事，为什么要用血？
中年人：那太好了！不过，不用笔，也不用血，用什么呢？我身上也没有印章。
铜像：用眼泪。
中年人：眼泪？我现在一点也不伤心，我没有哭，哪来眼泪？
铜像：不必哭的。只要你接受契约上做铜像的条件，愿意放弃做人，你便会流泪。
中年人：真的？（顿了顿）啊，我的眼泪来了。（忙用手指沾脸上的泪水，在契约上签名）
铜像：不必急，你会流很多眼泪的。你不必怕不够眼泪。
中年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啊，真的，我的眼泪真多！奇怪，我哪来那么多眼泪？
铜像：这是正常现象，所有签约的人在签约时，都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中年人：为什么？看，我的眼泪不断地流，想阻止它都不行。
铜像：泪是从你的灵魂流出来的。
中年人：（迷惑）我的灵魂？
铜像：你的灵魂哭了，他正不断地流泪。
中年人：（静下来，似乎在聆听着什么）啊，是的，他在哭，我听到他的哭声！（恐惧、惊慌）是的，他在哭！为什么？为什么？
铜像：（温柔、平和地）你的灵魂要离开你了，他舍不得你的肉体，所以有点伤心。
中年人：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肉体？（慌乱）那我不是没有灵魂了吗？
铜像：有什么关系呢？你快要成为铜像了，还要灵魂干什么？只有人才珍惜灵魂，铜像根本不需要它。铜像珍惜的，是他高大的形象，因为它可以带来名望与权力（从迷惘的中年人手中，接过他签好的契约）。
中年人：（喃喃）我没有灵魂了，...啊，我不是快要成为一具尸体了吗？
铜像：你快要成为一尊铜像了。
中年人：可是，我总觉得有点怕，而且很难过，好像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似的。
铜像：不用怕，这只不过是灵魂离开肉体时的一种心理反应，只要灵魂完全离开了你的肉体，你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中年人：（逐渐镇静下来）现在，我已经成为铜像了吧？
铜像：既然你签了约，你迟早一定会成为铜像的。不过，现在你还不能。
中年人：（焦急）为什么？
铜像：我还要附加一项条件。
中年人：（有点生气）契约上不是把所有的条件都列清楚了吗？
铜像：是的，是列清楚了。但是，你没看清楚。
中年人：（疑惑地）是吗？（气忿地）你让我看看契约。
〔铜像把契约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就是这些了嘛，上面没说你可以附加什么条件。
铜像：（替中年人把他手中的契约翻过来）就在这儿。
中年人：怎么在后面？
铜像：刚才你没看后面吗？
中年人：后面什么也没有，哪有什么附加条件？
铜像：你看到右下角的一行字吗？
中年人：这么小的字，谁会看到？这不是存心要欺骗吗？
铜像：别这么说，铜像做事一向公正，怎会欺骗人呢？契约上的文字，不管是印在前面还是后面，用的是大字还是小字，都应该是契约的一部分。
中年人：（气愤）你刚才为什么不提醒我？
铜像：签约时，要小心阅读整张契约，这是任何人都应该懂的基本常识。你不仔细阅读契约，是自己的疏忽，怎么可以怪人不提醒你呢？
中年人：好，好，这回我一定要细心地看一看。（逐字地读出契约背面的小字）在特殊情况下，契约保有人可附加另一条件。（吁了口气）就这样吗？我的情况并不特殊呀？
铜像：我们的情况还算不特殊吗？
中年人：我一点也不觉得特殊。
铜像：人要成为铜像，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和挣扎的，有不少还要经过脚底翻身的斗争。
中年人：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了。
铜像：你不必努力，不必挣扎，也不必斗争，只要签个名就变成铜像了，这情况还不算特殊吗？
中年人：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你要附加什么条件呢？
铜像：你要听我的指示做事。
中年人：即是说，你是我的上司？
铜像：也可以这么说。
中年人：我要完全听命于你，不能有个人的自由吗？
铜像：你当然有一定的自由。没有一尊铜像是不自由的，也没有一尊铜像是完全自由的。
中年人：你已告诉过我了，铜像也有禁忌的。他也有不能做的事。这点我知道。
铜像：你知道就好了。
中年人：那好，我就听你的指示做事。不管怎样，我想，总比我做人的情况好得多！
铜像：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
中年人：我是不是一直要听命于你，按照你的指示做事？
铜像：当然不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当权的。
中年人：当权？
铜像：是的，当权，就像现在的我。你当权的时候，就不必听我的指示了。那时候，是你给人指示。
中年人：我明白了，你是当权的铜像，我是还未当权的铜像。
铜像：对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当权的。可能明天，可能后天...
中年人：（沉醉）我知道，可能是大后天，可能是下星期...我总会当权的。
铜像：也可能是下个月，可能是明年...
中年人：（沉醉得像个白痴）总有一天我会当权的...
〔灯渐暗〕
第四场
〔又是晚上，同一个海边，天幕上一轮明月。年轻人坐在石凳上，悠闲地吃着香口胶；他把嘴里的香口胶玩得卜卜响，玩了一阵子，腻了，于是使劲地把香口胶吐进海里。过一阵子，他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片香口胶，一边咀嚼，一边又卜卜地玩起来。他有时对看海，有时望望身旁的行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诡秘的音乐淡入。中年人从舞台右边出场。他的颈项拴着一条长绳子，观众看不到握绳子的人，但他的行动，显然是受舞台幕后的人操纵着。中年人张着八字脚，高视阔步地走路，胸膛挺得高高的，他自以为很神气，其实样子十分滑稽。他发现年轻人独坐在石凳上，非常惊喜，忙上前与他搭腔。年轻人的眼里，看不见中年人脖子上的绳子。〕
中年人：（从身上掏出香烟）老兄，可以借个火吗？
年轻人：（歉意地笑着摇头）对不起，我不抽烟。
中年人：噢，你不抽烟。年轻人不抽烟，倒是少见。
年轻人：我的朋友几乎都不抽烟。（吐掉嘴里的香口胶，从袋子里掏出一包香口胶）我有香口胶，你要不要？
〔中年人摇摇头，年轻人把香口胶收回袋子。〕
中年人：我们这儿禁止香口胶的，你怎么可以吃香口胶？还是抽根烟吧，抽烟不犯法（把烟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推开中年人递给他的香烟）什么犯法？你弄错了，卖香口胶才犯法，吃香口胶不犯法。
中年人：（把烟收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很少看到这么夜还有人在这儿的。
年轻人：（看了看表）还没到十一点呢。我隔壁石凳的人刚刚才离开，前面那张石凳还坐着人。
中年人：对，你也是人嘛！
年轻人：是啊。
中年人：但是，我不是人。
年轻人：你不是人？
中年人：（严肃地）是的，我不是人。
年轻人：（细心地打量中年人一阵子，然后，开玩笑地说）那么，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呢？
中年人：（严肃地）我是一尊铜像。
年轻人：铜像？
中年人：（指向远方）就像那尊莱佛士铜像一样。
年轻人：噢，你是...（站起来，模仿莱佛士铜像站的姿势）铜像？
中年人：对了，（立刻挺直胸膛）我就是铜像。不过，我和他不一样？
年轻人：（望着中年人，调侃地）你和莱佛士不一样？
中年人：我们是不一样的铜像。
年轻人：哦，我知道了，它是一尊洋鬼子铜像，你是一尊华人的铜像。
中年人：（认真地）还有一样不同的是，我会走，（向前走动几步，但绳子不够长，踉跄了一下。他停下来，站稳后，举手指向远方）他不会走。
年轻人：所以你比他厉害得多。
中年人：当然啦！，你羡慕我吗？
年轻人：羡慕。
中年人：我可以来去自如，变大缩小。
年轻人：真了不起。
中年人：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年轻人：好哇，反正我闲着无聊。
中年人：我可以去爱斯基摩。你懂得爱斯基摩吗？
年轻人：我不懂。我看，不会在附近吧？
中年人：对，那是很远的地方，如果你要去。你得要走很多的路，经过很多的火车站，很多的河流和大海。
年轻人：如果是这样远的话，我就不会走路去了。
中年人：（很感兴趣地）那你怎么去呢？
年轻人：我坐飞机。
中年人：（细想）坐飞机？...我倒没想到。（若有所思）但是，那儿可能没有航线。
年轻人：我就不去了。
中年人：但是，我能去。
年轻人：你有自己的专机？
中年人：我闭一闭眼睛，就去了。
年轻人：那真有趣！
中年人：回来也一样。闭一闭眼睛，便回来了。
年轻人：你倒省下不少交通费嘛。行李也可以一起带去吗？
中年人：行李？我倒没想到。（呐呐）我从来没带过行李...。
年轻人：你出国从来不带行李？
中年人：你这人真罗嗦，好啦，行李也可以啦。不过，我现在没有行李。
年轻人：如果行李超重怎办？
中年人：（不耐烦）我没有行李，怎么会有超重的问题？我现在要去爱斯基摩了，你要不要看？
年轻人：好哇，你就去吧！
中年人：那你看着，我去了。（闭一闭眼，再张开）
年轻人：怎么样？
中年人：什么怎么样？
年轻人：你不是要去爱斯基摩吗？
中年人：我去了呀！
年轻人：去了？（愕然，然后恍然大悟，于是夸张地拍着手掌）欢迎，欢迎，欢迎你到爱斯基摩来。
中年人：我已经从爱斯基摩回来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噢，你已经从爱斯基摩回来了？真了不起！那，我欢迎你回到新加坡来（鼓掌）。
中年人：我真的是从爱斯基摩来的，不信，你摸一摸我的手（捉起年轻人的手来摸自己的手）。
年轻人：（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你的手怎样了？
中年人：你不觉得有点不同吗？
年轻人：是，是有点不同。（装作地）啊，好一双爱斯基摩的手。
中年人：你不觉得冷吗？
年轻人：冷？不会啊，今天的天气很暖和，一点都不冷。
中年人：你不觉得我的手冷吗？
年轻人：你的手？...你觉得你的手冷吗？
中年人：我的手当然冷，因为爱斯基摩是个很冷的地方。
年轻人：对了，你的手是冷的，我刚才摸不出来，可能，可能我的手也有点冷的缘故。天气大概转冷了。
中年人：你如果不信，可以看看我的头发。
年轻人：（看了看他的头发，叫起来）对，你的确是去了爱斯基摩。
中年人：你也看到了！
年轻人：是的，我看到了，你的头发这样乱，爱斯基摩的风一定很大。
中年人：不是风的问题。你看到我头发上有些白白的东西吗？
年轻人：白白的东西？（仔细地看）没有啊！
中年人：你看清楚一点！过来这边，这边比较亮（移向舞台左边，但拴着他颈项的绳子不够长，只好后退，移向右边）还是过来这边好，这边比较亮。
年轻人：（跟着他团团转。站稳后，假装仔细检查他的头发）啊，我看到了，白白的。
中年人：对，白白的。
年轻人：（学广告演员的口吻）头屑，头屑，你有头屑，我有头屑，头屑真讨厌！
中年人：你弄错了，那是雪花！爱斯基摩是冰天雪地的地方，到过那儿，头上一定有雪花。
年轻人：（假装在他的头上看一遍）对，对，你说得不错，果然是雪花。你的头上，开满了漂亮的雪花！
中年人：我还可以变高。
年轻人：好极了。
中年人：要多高就多高。
年轻人：你表演给我看。
中年人：你看！（冒起一阵烟，灯光转暗。灯光恢复原状时，中年人仍站在那儿，没有变动，中年人发出骇人的笑声，但效果并不骇人。）呵呵呵呵！
年轻人：（愣了一下，也随着笑了起来）呵呵呵呵！
中年人：你觉得我怎样？
年轻人:笑得不错。
中年人：我还可以变得更高。
年轻人：多高？
中年人：高过那钟楼。
年轻人：很好。
中年人：你不相信吗？
年轻人：我信，完全相信。
中年人：你看。（冒起一阵烟，灯光转暗。灯光恢复原状时，中年的样子还是一样，发出和刚才一样的笑声）呵呵呵呵！
年轻人：（学中年人一样笑）呵呵呵呵。
中年人：（洋洋得意地）你怕不怕我？呵呵呵呵！
年轻人：（戏谑地）我怕，我怕得要死了。呵呵呵呵。
中年人：（踌躇满志）现在，我真的把你吓坏了吧？呵呵呵呵！
年轻人：（仍是戏谑地）是啊，你真的把我吓坏了！尤其是你笑起来的那个样子：呵呵呵呵，真的是吓坏人。
中年人：我看，我还是变回原形好。呵呵呵呵！
年轻人：变会原形，你的原形是怎样的？
中年人：就是刚才那样。
年轻人：刚才和现在不一样吗？
中年人：我现在比刚才高大多了，怎会一样？
年轻人：让我看看，（退后几步，假装在仔细观察）嗯，的确是有点不一样。
中年人：什么有点，简直是不一样。
年轻人：对了，简直是不一样。
中年人：我现在变回原来的样子了！（一阵烟冒起，灯光转暗，然后再恢复原状。中年人仍是那个样子。）
年轻人：你变了吗？
中年人：当然是变了。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你真的是给我吓昏了。
年轻人：（假意地）哦，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和刚才是不太一样了。
中年人：什么不一样，我缩小了。
年轻人：缩小？你不是说你要变成原来一样吗？
中年人：我现在就像原来一样小嘛，你还要我变得多小？
年轻人：对，（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我忘了，你刚才是变大（用手比划），现在是缩小（用手比划），缩回原来那样小！
中年人：我不是不能缩得更小，只是我不要。你知道，铜像最重要是保持高大的形象，缩小自己，是个大忌。
年轻人：对，每个人都要保持一个（挺起胸膛）高大的形象！
中年人：（也挺起胸膛）你羡慕我吗？
年轻人：羡慕，为什么不羡慕！
中年人：只有铜像才能这样：来去自如，变大缩小。
年轻人：闭一闭眼就去了爱斯基摩，想多大就多大，多小就多小！
中年人：对了，你想做铜像吗？
年轻人：就像你一样吗？
中年人：就像我一样。
〔中年人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走，但一走出绳子长度的范围，即被绳子勒住。〕
中年人：（走了一阵，自满地问年轻人）你不觉得我走起路来很神气吗？
年轻人：你走起来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中年人：什么有点不一样，简直是完全不一样。
年轻人：对完全不一样。
中年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年轻人：你的脚步好像有点特别。
中年人：（得意地）你看得出来。
年轻人：你的脚是不是有什么？...
中年人：不是脚，是脚底。你有注意到吗？我很少把脚提起来。
〔中年人再走一遍给年轻人看。〕
年轻人：（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的鞋底有个大洞！
中年人：（有点生气）什么鞋底有个洞！你知道吗？我是踏在别人的背上！
年轻人：（觉得中年人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但仍愿意和他瞎扯下去，于是很感兴趣地审视中年人的脚）你踏在别人的背上？
中年人：（神气地）你看不到他们的。他们全在我的脚底下。
年轻人：你真了不起。
中年人：你不必羡慕我，如果你要学，我可以教你。
年轻人：学你这样走路吗？（模仿中年人走路的样子，走了几步，做了个表示放弃的动作）还是免了！
中年人：你不是铜像，不可能走得像铜像一样。其实，走路只是表面的玩意，没什么了不起的。我问你，你要不要做铜像？
年轻人：做铜像？
中年人：是啊。
年轻人：像你一样？
中年人：（骄傲地）对了。你想吗？
年轻人：不行。
中年人：（惊异）为什么？
年轻人：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做，怎么可以每天都玩这种游戏呢？我不是小孩，我会腻的。
中年人：做铜像也会腻？
年轻人：天天都玩到爱斯基摩，放大缩小，你不腻吗？
中年人：这是我的特长，是我比人厉害的特点，怎会腻呢？
年轻人：那你就继续玩你的铜像游戏吧，我没兴趣。
〔这时候，舞台右角发出皮鞭的抽打声，及铜像的发号施令声。〕
铜像：（未露面，声音从舞台右边发出）笨蛋，休息够了，该走了！
中年人：（被绳子拉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但是，现在我要走了。铜像是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铜像：（手握皮鞭从舞台右角出现，走近中年人身边，用力地鞭一下地面）快走，别慢吞吞地！
年轻人：（眼里完全看不到铜像的出现，继续与中年人说话）那你走吧，再见了。
〔中年人起步走〕
铜像：（用力鞭地面）站住，笨蛋！转这边，不是那边，笨蛋！
中年人：（站住，转身）我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我。
铜像：（用力鞭地面）走！
年轻人：（敷衍地）好，我等你。
〔中年人被铜像拖着，犹疑不决。〕
铜像：（大力地鞭地面）向左边，白痴！
中年人：（踉跄地向左边走，回头依依不舍地与年轻人说话。）我可能明天来，可能后天来，可能大后天来，也可能下星期来。我来的时候，就帮你变成铜像。
铜像：（鞭地上）快走啊，你这白痴！
年轻人：（敷衍地）好，好，我一定等你。
中年人：我一定会来的。
〔在叱喝声中，铜像与中年人在舞台走了一圈，然后在舞台的左边下。舞台上只剩下年轻人，哑场了一阵，年轻人摇头叹惜。〕
〔灯渐暗〕
尾声
〔寂静一阵，音乐响起，舞台重新亮灯〕
〔一群被绳子套着脖子的铜像，像环索一样连在一起。每个铜像都拉着前面铜像的绳子，手执长鞭，鞭打辱骂。他们在鞭打辱骂与被鞭打辱骂中不断地兜着圈。〕
〔流浪汉出场。〕
流浪汉：（对着兜圈子的铜像严肃地高声发号施令）从现在开始，我升你们做准将！
〔灯全暗。在黑暗中响起一阵刺耳的步操声，然后完全寂静。〕
